第88章 下車
接下去發生的事, 也許一生只能經歷一次。
池清藏在被拆毀又修複的卡座之後, 這樣想到。
她聽到鋼板被撕開的聲音,整個車廂仿佛一個被掀起的貓罐頭;然後開裂卷曲的鋼板又再度合攏,就像時間退回到什麽也沒發生的幾秒前。
她聽到玻璃被裁切的聲音, 然後是裂縫愈合的聲音。
地毯被撕扯的聲音,然後是纖維重新連接的聲音。
天花板的頂燈爆裂了, 碎片在飛濺到她臉上之前,就整齊地歸回原位。
木地板一塊接一塊地崩裂破碎,又一塊接一塊地拼合,複原。
……
這個車廂在不斷地被破壞,車廂所在的時間又不斷地溯回。池清感覺自己仿佛身處臺風眼——她藏身的小角落安然不動, 身邊的世界卻正在翻江倒海。
……不能這麽無休無止地繼續下去,池清想。
雖然不知道車上的時間流速和現實是怎樣的關系,但無論如何,她不能一直被困在這裏。
池清試着稍微直起身,想看看外面的情況——才剛探出一點腦袋,馬上有半個花瓶朝她飛來,尖利的破口直逼她的眼睛。
——花瓶停住了,在瓷器碎片刺入池清眼球的半秒前。
“你老實等着, 別添亂,”梅林說着朝她瞥來一眼,“馬上就送你回家,絕對不耽誤你明天上班——”
他的視線剛在池清身上停留了半秒——僅僅半秒,就被對面的豔麗美人捕捉到了破綻。
池清只看到一道人影在眼前閃過, 快到她的視線甚至無法聚焦;緊接着,鞋跟“铛!”一聲釘入鋼板,然後有剪刀“咔嚓”打開——一股香水味撲面而來。
池清下意識地緊閉上眼。
之後的1秒風平浪靜,什麽也沒有發生。
2秒。
池清試着睜開一只眼睛,看到一條緊實優美的長腿高高擡起,高跟鞋尖利的鞋跟穩穩紮在牆上,把魔術師攔在角落。
這一次,用手指比成的剪刀抵在了梅林的喉頭,只要節制手指一合,他的頭顱也許就會被剪下。
但節制沒有這麽做,她的動作頓住了。
“……你剛剛做了什麽?”她皺着眉頭,看起來十分困惑。
梅林扁嘴笑了笑:“我剛剛在補你拆壞的東西呀。”
“那個人不見了……只剩下你……”節制沒有理他,自言自語似地說道,“怎麽會……”
她的話沒能說完,這一次是梅林抓住了她的空隙。他一手扼住節制的手腕,把她的剪刀挪離自己的咽喉;一手抄起旁邊桌上一個難得的完整的小花瓶,在手中囫囵一轉,瓶口朝上握在手中。
“Goodbye,希望下次見面的時候,你已經換了一個老板。”說着,梅林禮節性地親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下一秒,節制潰散了,她全身分解成無數閃光的細小顆粒,被那個小花瓶盡數吸入——就像被吸塵器吞沒的塑料泡沫。
然後,梅林一把推開餐車的窗戶,長臂一揮,把那個花瓶奮力扔出窗外。
花瓶轉眼就消失在五彩斑斓的雲層深處。
“OK,”梅林拍了一下手,朝池清轉過身來,“那麽接下來,送你回家——”
“他去哪兒了?”池清開口問道。她從躲藏的掩體之後站起來,走到梅林面前。
“剛剛她說只剩下你是什麽意思?”池清看着他說,“他呢……珀西瓦爾呢?”
梅林眯了眯眼,露出一副意味深長的笑容。
“他已經不在這裏了,”他說,“現在我是一個完整獨立的個體——不存在什麽一半一半的問題。”
“你做了什麽?”池清追問道。
“什麽也沒做。”梅林一攤手。
池清又上前一大步,鼻子幾乎撞上梅林的臉。
“你把他殺了?”她說,“在這種時候動手,可以僞裝成事故,或者情勢所迫——對嗎?”
梅林眯眼朝她望來。
“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他說,“我不需要僞裝什麽,如果我想殺他,随時都可以,不必挑什麽良辰吉日。”
“真的是這樣嗎,”池清盯着他說,“你想得到完整的身體,想要重回舞臺——甚至因為這個,惹到了惹不起的人;如果你真的随時都能殺了他,為什麽還會有這些麻煩?”
梅林也盯着她,嘴角的笑意一點一點消失。
“所以你認定是我趁火打劫?”他反問道。
池清沒有說話,只是瞪大眼睛,像要用視線在他臉上剜出洞來。
“是他主動來找我,說願意讓出身體,代價是我必須打敗那個女人,然後送你回家,”他望着池清說道,“這個理由,您可還滿意?”
池清抿了抿嘴:“……說實話!”
“這就是實話,”梅林說,“如果我不能擁有整個身體的使用權,就沒法使出全部的力量——這樣的我絕對不是她的對手,我們都得死在這裏。”
“……那他呢,”池清說,“他現在在哪兒?”
“不知道。”梅林坦然地說。
“他把身體讓給你,難道就不能回來了?”池清說,“他總得有個去處。”
“不知道。”一模一樣的回答。
池清不說話了,不知道該說什麽,況且說了也沒用。
“看你的眼神,好像對我這個救了你的人很生氣。”梅林說。
“……對不起,”池清死死地瞪着他,“但我确實很生氣。”
梅林眯着眼睛,好像在端詳一幅令人捉摸不透的抽象畫。
更多閃光的雲層從窗外掠過,一門之隔的隔壁車廂裏,傳來乘客的騷動喧嘩聲;然而列車員暫時不能趕到現場,沒有辦法為他們維持秩序。
“你好像對我有很大的誤會,”梅林說,“确實我想要得到完整的身體,想要一個屬于我自己的身份,他是我實現目标的絆腳石——但從另一角度來說,是他創造出了我,要不是我,他早就死了。”
說着,他伸出左臂,撩起衣袖,露出那一長列駭人的傷痕。
所有的傷口幾乎都是平行的,每一道都又深又粗,雖然已經愈合,卻長成了顯眼又醜陋的紫紅色的印跡。
梅林伸手指向腕口的第一條傷疤:“這是他9歲的時候,第一次想要自殺——雖然因為沒有經驗,只是出了點血。”
然後他的手指朝下一點:“10歲,割得深了一些。”
“11歲,三條都是。”
“12歲,死不死不重要,只是想用這種方式讓自己好受一些。”
梅林的手指依次點過那些舊傷疤,仿佛一步步跨過往日時光裏的階梯。池清越來越緊地皺起眉頭,呼吸不覺變得短促,仿佛那些刀傷是一道道刻在她身上。
“……為什麽?”她忍不住開口道。
她不是沒有猜想過這種可能——因為傷口過于平直整齊,顯然是刀劃的——但她無法理解,這樣的事會發生在這樣一個人身上。
“因為他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梅林說,“7歲,父母遇上劫匪,當街殒命——要是換個人受到這樣的刺激,搞不好已經成了複仇的黑暗英雄。可他只會哭,沒完沒了地哭,最後不但沒能得到自己那份遺産,還被親戚掃地出門,灰溜溜地住進教會的福利院。”
池清抿緊了嘴,她的目光直直地射進面前那對藍眼睛,試圖在裏面找到另一種顏色。
“人類一旦形成群居的群落,自然而然就會劃分出強弱,”梅林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弱者比強者更顯眼,更引人矚目——畢竟,逮兔子是獵狗的本能。”
他一邊說着,手指一直往上,越過一道道蚯蚓似的傷口,停在最後一道刀疤上。
“這是15歲,”梅林說,“之後再沒有了。”
他側頭朝池清一望:“因為我出現了。”
池清一愣,從他的瞳孔深處收回視線,望向面前的這個人。
“他本該一直對自己的無能絕望下去,可是有一天,他從想象中創造出了我——這大概是他一生做過的最有用的事,”梅林說,“我有他沒有的一切——才華,天賦,無所畏懼的勇敢,你們稱之為‘超能力’的東西……我還是個成年人,比當時的他擁有更多的自由——而且長得還挺好看,不是嗎?”
……因為缺少,所以歆羨——池清想起之前從某個模特那裏聽到的話。
因為自己遭受欺辱,而且無能為力,所以創造出了想象中的自己?
然後這樣的自己從想象成為現實,甚至和自己争奪起為人的權利?
“我就是他理想中自己該有的樣子,因為我出現了,所以他總算不再怨恨一無是處的自己,”梅林說着,挑眉一笑,“現在我們的願望已經同時完成了——‘他’成為了更優秀的人,我也得到了獨立的身份。”
“……那他去哪兒了?”池清問。
梅林皺了一下眉頭:“不知道。難道我還能目視他離去的背影嗎?”
池清還要繼續追問,然而隔壁車廂的騷動越來越大,那些乘客不知何時發現了餐車裏的人,紛紛圍擠到車門前,貼着玻璃朝裏張望。
“你叫來的是一輛過去的車,”梅林說,“他們都是過去意識的殘留,這整輛車就是一個過去的投影……你以前也來過這裏?”
“……不知道。”池清說,一半是實話,一半是賭氣。
梅林望她一眼,然後哼笑一聲:“沒關系,反正馬上就送你回去——然後我對卷毛的承諾就全部完成了,你也可以回到你的日常生活,繼續做個平凡的工作狂。”
說着,他一把握住池清的手。
“想一下你的家,工作狂小姐。”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星羽千野x3、你給我起個名字吧、艟舻、猜猜子 的地雷,其中兩份給珀西瓦爾買小龍蝦吃
感謝 星羽千野x20、莫胡為x8、君焰x5 的營養液,歡送節制,呱唧呱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