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今,聽阿春說你想試試小秋這個角色?”張叔看到我就招呼着我說,他看上去覺得很意外。別說他了,我也挺意外。當然其實我也沒想過張叔會同意我的要求。
畢竟這兩個月以來,所有的劇的男主人公都是我來演的,我覺得也找不到什麽別的演員了。
罷了罷了,我演就我演吧。
只是沒想到——“那好,你便試試吧。你是第一次演女子吧?可以找阿春幾個問問。”
其實我并不是第一次演的,雖然我從來都沒提過。可能他們都以為我是個家裏父母雙亡或是被人排擠出來的可憐姑娘,到處找事情做才投靠到這裏來的吧。
“謝謝張叔。”我捏着戲本微微服了服身,心裏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
“那今天就開始排吧。芳芳,你來演演将軍,那套盔甲也開始試吧。”張叔吩咐幾句,大家都拿到了各自的角色。除了我大家的變動都不大。
于是便是排演。
我從來沒有這麽認真的對待一個角色,而正好這個角色又是這麽适合我。尤其是這前面的府苑生活,和我基本別無二致,倒是穩穩當當地對付過來了。
張叔贊我演了分大家閨秀的氣質出來。我暗笑,縱使我和家中那些姐妹們沒法比閨秀氣質,在這些人面前只要拿出三分樣子來,到底就能壓住場子了。
只是,這小秋的柔弱安靜性子是比不了我的。要是我,哪容別人這麽欺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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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姐。”小秋弱弱的叫着,看着面前趾高氣昂的張府小姐,眼圈紅紅的,拽着她不肯松手。
張家小姐輕蔑的将被小秋攥在手中的半片衣袖扥出來,絲毫情面也不留:“荊秋,如今我可當不起你的一句‘姐姐’——罪臣之女,怎是我們招惹的起的?”說罷,手指一點半跪在面前的少女,懶洋洋、但因得意而微尖銳的聲線向外抖着字符:“侍衛呢?來人,這裏有個謀逆案的漏網之魚,快送到京兆尹去,問問他們怎麽處置。”——此次案子的得益者、京兆尹府家的小姐這麽說着,笑意很涼薄。
小秋——荊秋,禮部尚書家嫡出的三小姐、京兆尹府兵圍府之時拼了命送出的唯一希望,就這樣天真的将自己送到了仇人面前。她慢慢地軟了下去,委在地上,眼淚如亂了線的珠子不要錢似的往下掉,口中喃喃自語着“爹爹”、“娘親”一類的字眼,被幾個侍衛拉了下去,散亂的頭發遮了原本美麗的臉龐,真是好不凄涼——配樂也随之變的哀怨而又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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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客們有人眼圈紅了,二樓雅座上的幾位女子甚至掀了面紗一角,舉着塊手帕在拭淚——倒是奇怪了,我朝民風開化,滿大街連半個字都不識的姑娘多半毫不在意像男人們似的亂跑,這些多讀了好多開化書籍的貴族小姐們,一個個的倒是自持身份,也把自己圈進套子離去了。
一邊想着,我一邊抹幹淨了剛剛擠出來的眼淚——就這麽風幹怪難受的。
我借着梳洗之名辭了因演出成功而興奮的衆人,先行一步回了房間,一路上順便盤算着還有幾幕戲。結果令我很欣喜,因為看樣子到明天晚上就能完成了,我準備演完直接辭行,現在就回去收拾包袱。
我估計的沒錯,這本子的确不是出自張叔之手,而且賣給他劇本的人和他說好只賣他四場,四場之後便不能再用——一聽張叔抱怨這個倒黴交易,我就知道了張叔口中這個“有錢不賺真是腦子有病”的人是誰。
方輯這個人的确是有病,這麽多年我一直就這麽認為,很高興現在有人和我同仇敵忾了——但這個有病的人很多事情看的都很犀利。
就比如說,他多年之前就給我下了個定義,說我的眼睛不會演戲——我一直拒絕承認,但下意識地不向自己也不向他證明這一點。結果,這第四場戲也演了下來,我不得不承認,雖然多年過去我自認已經不是那個被方輯說“不會演戲就別演”的小姑娘,但有些事情不是我一廂情願就能改變的——而且沒準兒其實我也沒“情願”。
就在剛剛,“小秋”在場上哭得稀裏嘩啦要背過氣去的時候,她的演員我,感受到了我能調動起自己哭出來,我能顫抖得恰到好處,卻怎麽也無法讓眼神中寫上小秋應有的凄惶——這是我正式在場上嘗試的第四次,沒有一次成功。
那一刻的我,感受着荊秋的無助——她一個無憂無慮被寵着成長的小姑娘、被迫和指腹為婚青梅竹馬的心上人分離、被護衛拼死送出後由于擔心家人求助不成又落入苦海……真是可憐,再可憐也不過如此了。我想着,然後依舊冷漠。
當然,我知道這是為什麽,方輯也知道為什麽。所以他肯把這些事情編出來讓我演,也不怕我演,甚至有信心讓我從中得知他的意思,然後乖乖回去。
方輯總是充滿信心的,從當年我第一次看見他起便是。那時他篤定我不會無憂無慮一生,後來他篤定我會和他走,接着篤定我的眼睛不入戲,現在,他篤定我會明白、然後回去。
可是這次我可能讓他失望了。我明白,我當然明白。多年來我一刻也沒有忘記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但我如今不是“江盛秋”,我是“小今”,我要活在今天。每一天升起的太陽都不一樣,所以在這不一樣的一日複一日之中,我也有信心忘記曾經的那些。
忘記和荊秋經歷相似的那些。
這麽長時間過去,那些曾經深深刻在我骨血裏的東西竟然也淡了。我原先以為我會一輩子背負着那些不得安生,後來覺得,背負當然還是要背負,可是為什麽我帶着那些就會不得安生?
作為江盛秋,家人當初對我最大的期許是平安喜樂,所以那些事情他們都不告訴我,由得我誤會;作為小今,我只為自己而活。
談不上什麽無情不無情,也不關祖輩什麽事。那些事發生過,然後結束了,現在剩下一個我。我選擇忽略那些事,過好我的生活。
小時候他們說我沒心沒肺,我希望這毛病能更嚴重一點,這樣我才能徹底不在乎。活成行屍走肉的模樣,也是活着呢。這世間有太多的風景值得我去看,不想停下,不再回憶。
這麽說起來,方輯真是個天才。這些事情我不會再提起,而他當年把我撿回去的時候明明什麽也沒問,揣測出的心理倒是對了八分,當然那狗血愛情故事是為了吸引人胡亂加編的,但他竟然還能混上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進去豐富劇情,佩服佩服,甘拜下風。
真讨厭,方輯是個天才,而我不是。
他在很多方面都天賦異禀,真是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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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轉眼就過,最後一幕落幕,在觀衆和其他演員還沉浸在劇情之中時,我已經備好了包袱準備走了。
告別的時候張叔神情複雜,因為在他正忿忿不平這戲只能演四場不能再賺錢的時候,被告知自己的女主角也要走了——可我的确不會久留,他應該也知道,畢竟我是唯一一個不是被賣過來的人,是自己找來的。
我游歷這大江南北,在各處找戲班子混日子。手裏有錢了,就繼續走。我見到了很多風景,但都不如少時的昌遲有趣。
可我走了這麽多地方,卻也不能像方輯那樣,看見什麽就文思泉湧。
方輯寫戲向來葷素不忌,狗血劇歷史劇什麽都寫,可是他也按照劇的品質賣場次——若是寫的極好,通常就留下了,因為他覺得沒人能演;若是寫的不錯,通常賣幾場出去,貴精不貴多;若是爛俗的狗血劇,那就沒譜了,反正質量一般多被演幾場也不能再毀了——這次這個劇本顯然不是他慣常的場次,看來是為了讓我早演完早下決定。
但他又失望了。當然,這一路上失敗了這麽多次,估計他也習慣了。
張叔在我走的時候遞給我一封信,據說是賣他劇本的人寫給我的。我叼着燒餅一邊咬一邊拆信,上面只有兩個字:
“歸期”
我看着這字,仔細辨認了一會兒,不得不嘆口氣,承認自己實在是認不出來這是師父的真跡還是方輯的仿造品,于是幹脆不認了——因為不管是誰寫的我都不準備回複。
他們知道我在哪裏,知道我在幹什麽,也就知道我還可控。這有什麽可擔心的?
可能是快走到皇城根兒了,不光方輯動了大動作寫了出戲來喚醒我,師父都有可能被驚動了。
但他們純粹是瞎操心。我一個人流浪了大江南北,如今跑到皇城作為最後一站也沒什麽值得奇怪的,難道我還能去行刺?別逗了。
江盛秋是誰?如今我是個靠演戲讨飯吃的小姑娘,藝名小今。
燒餅不大,三下兩下就啃完了,隔壁一個茶樓最近被我們一出戲搶的沒了生意,可說書先生倒是仍倔強地敲着驚堂木——
“——就說那段烨,說時遲那時快,拔出腰間佩劍,人快劍更快!只見那擲出的一劍……”
劇情老套,形式又不新穎,活該門可羅雀。
我從包袱中掏出第二個燒餅,津津有味地啃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後天更~明天是隔壁文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