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走出百十來步,忽然覺得自己今天燒餅吃多了有點撐,看着這剩下的半個,決定回身去要碗茶喝。
于是我就又走回了那個被我搶的生意冷淡的茶樓。
随便找了個位子坐下,伸手招呼來店小二要了壺最便宜的茶,我百無聊賴地聽着那個說書先生講故事。剛剛路過的時候還像是正正經經在說書,這一回來,倒完全像是在歌功頌德了——
“那個時候,皇帝身邊的近身侍衛都已經被吓傻了,尚未進殿正在殿外卸甲胄的段烨卻迅速察覺出了事态,飛出的那一劍蹭偏了快遞到皇帝胸前的匕首,然後将一邊蠢蠢欲動的年輕太監釘死在了身後的柱子上——随之‘當啷’落地的是薄薄的鐵片。再加上段烨上前擒了那刺空慌神的刺客跪地請安,朗聲一句“請陛下恕臣未卸甲驚擾天顏之罪”,前後也不過眨眼的功夫。代王籌謀幾年的計劃,就被段烨擡手間化解……”
我聽的津津有味,暗自想着這老頭兒在這裏給段烨歌功頌德絕對是想讨打,就見有人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喂!老頭兒,你這兒胡說八道什麽呢?在我鄭國大贊段烨、是忘了三年前他怎麽打過來的了嗎?”
我算了算時間,這個人真的還算好涵養了,能忍這位老先生給敵國将領歌功頌德這麽久,不容易。估計他是想着馬上能聽到我軍英勇抵抗外敵的部分,沒想到竟然咬着段烨當初的事跡不放了,越說越興奮,沒完了。
那位說書的老先生竟然也不發火,悠悠然喝了口茶,驚堂木不輕不重地敲了下,才緩緩開口,這份氣度讓我更來了些興致。
“段烨若是都當不起這份稱頌,試問當今有誰能?當初我鄭國和齊國交好的時候,齊王求親不是給自己的兒子求,而是給少年挂帥的鎮遠将軍段烨,那時候多少王公貴族想求得這份榮幸,試問在座諸位若是有那個機會又有誰不想?至于之後種種,不過是都為了國家利益而戰,談不上誰對誰錯。”
“你說的倒好聽,當年的事情你親眼看見了?誰知道那些消息是不是齊國有意渲染的,就為了讓咱們的百姓有懼怕心理,甚至是你這種愚人,直接被這些言論洗腦了吧?是不是仰慕他段烨仰慕到願意叛國了?”那人語氣激動,估計那場戰亂中損失不小。
嗯……段烨在鄭國聲譽最好的時候,我只能偶爾跑出府去玩玩兒,沒機會聽到他那些豐功偉績,沒被洗腦,但“叛國”這個罪名我倒是深以為然,不禁伴着他這激動的情緒點了點頭。
“叛國倒是不敢,就事論事罷了。段烨十五歲剛剛滿年齡就化名參軍,兩年的軍功是實打實自己掙下來的,沒半分用到鎮遠公府的勢力。十七歲那年參加武舉拔得頭籌,是齊皇欽點的武狀元,親封的征西副将。試問各位十五歲的時候在幹什麽?十七歲的時候在幹什麽?”
這下子沒人說話了,不知道他們是被氣到啞口無言還是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
反正我,十五歲的時候每天到處瘋找樂子使壞,十七歲的時候,家破人亡,茍延殘喘。
這麽相比起來,段烨真的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最起碼他有力自保——我很艱難地從這老頭兒的敘述中摘出段烨的形象,嘗試和我認識的那個他做一個對比。
“段烨十七歲的時候以副将之位,輔佐征西将軍傅常平蠻夷之亂,領兵兩千趁夜奇襲敵營,敵軍死傷過萬,為最終的勝利打下基礎——那時鄭齊兩國定下盟約,分兩路軍夾擊蠻人的部隊,段烨軍的牽制讓我們這邊得手,搶回了三十多年前丢掉的五座城池!這場仗斷斷續續打了一年多,我國撤軍的早,後來那些利益多半都是靠着那份盟約從齊國分過來的,諸位不會都忘了吧?齊皇召傅常回朝後,正式封段烨為撫遠大将軍,時年十八。那是齊國有記載以來最年輕的大将軍——就算是他那個身為鎮遠公的爹,正式接管關陵軍的時候也已經是二十五歲了。”
嗯..這段歷史發生的時候我也就十一二歲,情理半點不通,連最愛給我講故事的三哥都還沒能力整天往外跑,所以倒是第一次聽見——沒想到,他當年征西的時候還只是個副将,帶領的也不是那威名赫赫的關陵軍——從其他很多民間話本裏,我一直以為他早早地就從自己啥也不幹的爹手裏接過了關陵軍大殺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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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然這位敢在我大鄭為段烨正名的猛士也不一定說的就都是正确的,可最起碼勇氣可嘉,畢竟拼着被打的風險胡說八道代價可是有點高的。
那位叫嚣了半天的漢子可能是沒詞兒了,半天沒有還嘴,當然也有可能是等着這老頭兒的下文一起反駁——這群人互相沉默了一陣兒,後那人嗤笑一聲,“那又怎麽樣?人都死了。”
我被吊起的興致瞬間就消失了,一時間感覺自己有點無聊——方輯跟我說過,要是總想着死了的人的事情,活人就活不好了。我一直深以為然,今天卻因為這個名字破功了,真是修行不夠啊。
味如嚼蠟般的靠茶水硬順下去了那半個燒餅,我叫住店小二,換了壺好茶。
等再擡頭時,剛剛茶館內寥寥幾個聽書的人也罵罵咧咧地離開了,那說書老先生明明是被一句話堵的沒了下文,此刻卻面容平和的收拾着東西,半點不見焦躁。
我突然更加的好奇。
然後他,徑直地走到我的面前,絲毫不見外地坐下,看到茶來了就施施然給自己倒了一杯:
“姑娘,有什麽想問的,就問吧。”
對方如此開門見山,我卻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該怎麽開口。
問什麽呢?段烨的英雄事跡?其實沒啥好說的,在我們兩國還交好的時候各種傳奇故事聽多了,保證比他這娓娓道來精彩很多;段烨的性格?這玩意兒哪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而且他一個威震四方的大将軍,多副面孔擺着也不是什麽新鮮事;他怎麽死的?這事兒一直沒個定論,目前比較普遍的說法是功高震主把齊皇吓怕了,齊皇借着讓他回國平叛的機會暗中下手殺了他——哦,很可能就是因為這個,鄭國才沒滅國——這些人真應該謝謝昏聩的齊皇。
可說到底,這些都是傳聞。
我的對段烨的記憶停留在那一刻,他絲毫不留情面——當然也沒啥情面對我留時,說我無能為力的那一刻。
被方輯帶走後我慢慢回想那段時間的事,其實挺對的。可造化弄人,他剛剛教育完我,就身體力行地展示了一下什麽叫“無能為力”——他為之付出多年的國家,就那樣殘忍地放棄了他。
我的恨在那之後忽然淡了很多。
師父和方輯一直擔心我突然不那麽自己作死是壓抑起來時刻準備伺機報複,可我覺得不是,最起碼不完全是。我只是覺得挺可笑的,也挺累的,更多的是深深地了解了“無能為力”——師父和方輯說了那麽多,都不如段烨這一死。
“對了,不如您給我講講段烨的親事吧,當年齊皇不是還來提過親嗎?後來怎麽樣了?”我突然興致勃勃地問。
是了,其實對段烨這個人什麽樣我自有定論,我更多地只是想……只是想知道,褪去了少年将軍這個外殼,他其它的故事。
我好奇,那樣一個他,和我想象中的人有幾分相似。
當初執着仇恨太深,我對身邊的人和事都不太在意,現在想來真是大大的遺憾。
這位看上去不一般的淡定老者被我這麽一問可能是懵了,大概想破腦袋也沒猜到會聽到這麽個問題。我沖他笑笑,倒是沒覺得有什麽毛病——天下這麽多少女,其中多少都幻想過成為段烨的妻。我雖然是被三哥那家夥搞得沒趕上時候,現在卻也有了遲來的好奇。
他的那些親信調侃他是他是光棍一條被段烨打了出去,可據我所知,那時離提親事件已經過了兩年有餘,正常情況下應該完婚了。可當時身份尴尬又情緒不穩,沒細想過。
“和歷代鎮遠公不同,段烨第一次領兵出征時帶的不是自家嫡系關陵軍,”老先生應該是斟酌了下後開口,“所以他在軍中的資源也非他人可以比拟,親信遍布各地。雖然其中大多數都在他接手關陵軍後調了近來,但交情是不會斷的。這得天獨厚的優勢,估計也是被人看不慣的原因之一吧。當時有消息說,齊皇喜歡他要喜歡瘋了,準備将最疼愛的公主下嫁,要是成真了還保不住要傳位給自己的女兒——這哪兒行啊,雖然齊皇還值壯年變數還大,他那些兒子們卻一個個聞風喪膽,難得地聯合一次,手下大臣集體上書說既然齊鄭兩國邦交良好受益良多,不如求娶一位鄭國的公主。
“齊皇一聽,覺得這個提議不錯,表達了至高無上的榮寵——于是就腦袋一熱派使臣去鄭國了。”
老頭兒說到這兒時語氣有淡淡的嘲諷,這兩國邦交大事被他這麽一說跟鬧着玩兒似的。
我不禁想起段烨。
他那雙輕易沒有波動的眸中,偶爾閃過的,也是如出一轍的渾不在意——那是和我想象中的段烨、最相像的地方——我當初見到段烨的時候,幾乎是震驚的。
可太多事情,是等我平靜下來之後才明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