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者繼續講着:“鄭國皇帝自然是大吃一驚啊,這樣的求親方式歷朝歷代從來就沒聽說過,朝堂上近臣們一句‘放肆’就要罵出來,話都到舌尖了,發現對方是段烨覺得不太合适又給吞回去了。”他輕嗤一聲,我敏感地注意到眼前這個老人的态度比起他剛剛說書時發生了改變,那些溫和平靜中竟閃顯出了絲絲尖銳,近乎是有些許鋒芒的。

如今的我畢竟與當年不同,狀态對的時候還是能聽得懂別人說話的音兒——這人明顯不是個簡單角色,就沖這份敢調侃鄭國君臣的膽色,我肯信他這些話。

“但你也知道,皇帝他子嗣少,适齡的還沒定親的公主就一個,疼得跟那什麽似的,哪裏肯讓她嫁到齊國?至于讓段烨來當驸馬——切,光想想他們都不敢。”

無比贊同,就這種只知道背後害人的無恥之徒,哪裏敢肖想段烨?不過說實話,老皇帝有幾個兒女我還真不知道,我連我家兄弟姐妹有幾個都數不清楚。

“後來也不知道哪個傻子給皇帝提了個建議,說要在王公大臣諸女中擇一名最為出色的,皇帝竟然也就同意了。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嗎?段烨是誰?那是齊國鎮遠公,關陵軍的統帥,随便一個女子也能配得上?他們還真看得起自己。”

這次我跟着他一起扯了個諷刺的微笑,是真的被氣笑了。

說起來,這時間差不多也就是傳聞四起的時候,府裏姐姐妹妹們經常半遮不掩地讨論幾句,我看着沒趣,問三哥情況,三哥沒兩句話就給我帶偏了——他覺得這世上最優秀的男子是他自己,所以是決計不肯說段烨好話的,然後我對段烨的印象就是“還不如三哥”——再然後父親問起時被我直接推了。

老頭悠悠添了杯茶,接着說了下去:“段烨後來來了,在莺莺燕燕們面前露了個面——估計她們也沒敢看清,就‘軍務繁忙’回了國——估計當鄭國提出這個奇葩建議時,齊皇表面上沒說什麽還讓段烨露了一面,可兩國之間卻不再親密無間了。婚事,自然不了了之。”

我也跟着喝了一杯茶。其實沒想到,找了個輕松的話題問,可這個答案卻并不輕松。

造化弄人,那是段烨最後一次以和平使者的身份來到鄭國,我沒有見到;兩國不再‘親密無間’的撕破臉的那一回,我在人生最落魄之時,恰好撞到。

竟然已三年。

“江盛秋,這可不能怪我,是你自己撞到我面前的——”我略微使勁地掙紮了一下,但制住我的兩個侍衛手勁大的很,竟然絲毫不動。為了不自讨苦吃,我放棄了掙紮,改看向這個服飾華貴妝容精致的女子——其實以我平時的性子,是不太記人的,尤其是不相幹的人——可那一日,我在雜七雜八的記憶之中,奇跡般的搜索到了這個人的身份——

昌遲知州之女,韓瑜。

在我印象中,好像還不是個嫡女。

知州這個官自然是不小,最起碼夠得上我這個侯府之女認識了——但也就是個臉熟而已。

在天高皇帝遠的昌遲,我長平侯府的決定,和聖旨也差不了多少,所以從來都是被巴結的對象,從未被如此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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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到韓瑜理直氣壯地站在我的面前,第一次從她嘴裏聽到一句徹徹底底的實話:“江盛秋,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厭?憑什麽你一出生就是侯府小姐,別人就都要巴結着你?”

我知道不應該,可是還是笑了——那是自侯府被圍、大哥被殺、爹爹端坐涼亭欣然等死後,繼張伯指揮着最精英的護衛拼死将我從密道送出、但遭遇追兵一個個為護我而死後,我露出的第一個笑容。

一天以來,我的胸口像是燃着一把烈火,燒得我整個人都不甚清醒——我不知道為什麽忽然重兵圍府、不知道為什麽爹爹和大哥不逃,不知道出門游歷的三哥身在何處,不知道京中的外租家是不是有什麽變故——我孤身一人,就算是在經常跑出來玩兒的城中,也是寸步難行。

躲來躲去,一直挨到半夜,還是被這位晚歸的小姐抓了個正着。

——其實躲也沒什麽用,已經封城。

我忽然領會了爹爹送出我的用意來——侯府裏直系旁系那麽多人,少了個小姑娘,還是比較容易混過去的,因為我逃了也成不了什麽氣候——可他卻不知道,我也是剛剛才知道,這些閨閣小姐的心,狠得更可怕。

所以我也就不逃了。

我就盯着韓瑜看,看得她渾身不自在。我想知道,她願意巴結着我、我不願意理她,是怎麽就變成非要別人巴結我了?她自己一廂情願的做法,最終卻要扣到我的腦袋上。

韓瑜面上嘲諷的表情忽然挂不住了,她的眉間飛速劃過一絲惱羞成怒,一直單邊翹起的唇角抿平,終于明明白白地露出兇色:“不愧是江盛秋大小姐,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是什麽都不怕。可以也不想想,往日支持你這種莫名其妙的自信的人都成了階下囚,你——還有什麽資本趾高氣昂?”

我被她說的心上泛涼氣,一陣一陣的,可是仍然倔強的不去細想她話中的意思——就算他們都不在又怎樣?我是江盛秋啊,江盛秋怕什麽嗎?我什麽都不怕!

然後就這樣麻痹着自己,我調動全身的僅剩的力氣,攥緊了拳,集中注意力在這個人身上——可靠什麽呢?我已經筋疲力盡、幾乎要暈過去,又的确沒什麽倚仗——我看着她高高在上得意洋洋的姿态,後知後覺地在絕望中醒悟——其實我應該靠恨。

我一直在逃,剩下的可用來思考的時間都在想為什麽——為什麽會走到現在這一步,我們做錯了什麽——但退無可退的時候,還有什麽為什麽可問?

就算真的有人做錯事情,就要滿門抄斬滿門被牽連?這是什麽道理?我連發生了什麽都不知道,竟然就淪落到了這步田地?大哥連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竟然就被一箭穿心?爹爹才是最清楚這薄情的,所以他跑也不跑、解釋也不解釋,泰然等候處置——他是否恨?

我恨。

積壓了一整天的情緒突然有了爆發口,我吊兒郎當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一件這麽認真想幹的事情——我要這些人去死,讓這些随随便便就讓我家破人亡、害我淪落至此的人去死。

——也讓這些,欺軟怕硬的小人去死。

可我的這些掙紮被侍衛緊緊地控制住,半分都動作不得,估計看上去像個笑話。

“江盛秋,你那是什麽眼神?死到臨頭,竟然還敢這麽看着我?”韓瑜可能有點惱羞成怒了,這一句吼得差點破音,我卻突然走神,想起了那為數不多的關于母親的記憶。

她說過,一個人不管再怎麽僞裝,她的眼睛不會騙人。女孩兒的眼神和成人的眼神,怎麽也不會一樣。

其實和韓瑜的話沒什麽關系,但我就是想起來了——現在我還是個女孩,可我太希望我的眼神說明我已經不是個女孩兒——我還小,所以我有太多不能做的。

這一下的恍惚,也讓我忽然從怒火沖天中清醒過來了一點。

其實韓瑜說的有錯嗎?大多沒有。

我從小飛揚跋扈不顧別人的眼光,也沒人管得了我,真的和我的身份沒關系嗎?我被排擠可也半點不在乎,覺得她們的态度無所謂,真的不是身份給我的便利嗎?對于她們求之不得的嫁給段烨的機會,我卻想推就推,毫不在意……若我是個普通人,我能這麽潇灑嗎?即使我性本灑脫,我的家庭能給我這樣的支持嗎?

所以她們恨我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

挺可笑的。

然後我就笑了——并且就不恨韓瑜了。

我自以為是了這麽多年,和自己原來什麽都不是。我總嘲笑三哥自诩天下第一,可是我不也是?——我活在別人給我精心編織的夢裏面,活得無比快活自在;維持這個夢的人,夢自然就醒了,而我,自然也什麽都不是了。

這點三腳貓的功夫,甚至都不能讓我逃脫這被三哥稱為“花架子”的人的控制——更別提曾出現在腦海中的“劫獄”了。

人善,被人欺。

想我江氏一族,大鄭開國的大功臣,當年也是一方統帥,百年過去,在這和平盛世也沒什麽用武之地,又加上皇權的壓力,兵權一點點被分割、收回,到我祖父那一代,就只能做個閑散侯爺了,到了父親,更是連個家都快制不住了——怪不得大哥一直在到處活動結交,三哥想借着外祖那邊的關系走走軍方的路子,只有我,還什麽都不知道。

我從未這樣渴望過力量,我從未這樣恨自己是個女孩——父兄什麽都不告訴我,是不是因為我什麽都做不了?我若是個男子——段烨十六歲的時候已經參軍,已經是軍中将領——我要是有這份能力,皇帝動我家的時候,能不顧忌嗎?我現在會什麽都做不了嗎?

最該恨的,其實是我自己。

韓瑜終于沒了耐心,揮了揮手:“算了算了,送到爹那裏去吧,讓他找人處置吧。至于其他的……怎麽忽然打雷了?”

韓瑜被雷聲吓得一顫,侍衛的手在那一刻忽然松了下——我掙脫出個角度,袖中飛镖滑出——

不,這不是雷聲。

記憶中的“雷聲”将我震醒,面前的老人并沒有什麽不耐煩,見我回神,繼續說了下去:“你作為鄭國人,不問問當初段烨領兵伐鄭的故事?”

我的神思主要還淌在記憶裏,聽聞此言,恍惚地沖他微笑。

不用問。

我當然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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