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段烨是在躲我——說實話,由于我也沒太想好怎麽面對他,于是一直以來我其實沒什麽動作。除了上次,也根本沒有主動找過他,出現在他面前只是意外而已——但他連這樣的接觸都在有意避免。

我反而覺出了些不一樣的滋味。

段烨此人絕對不是會躲事的,就算是難處理,他也得處理,大概是在其位謀其政,這些年養成這麽個習慣。畢竟他不管,也就沒人管了,既然他想成事,就得什麽都做。

現在躲着,完全不是他的風格啊。

我不信段烨想不出辦法來,我都能給他想出不少處理辦法,能堵到我再也不談這件事。比如最簡單的,直接拒絕掉就好了——我是誰啊,我是江盛秋,不是随随便便簡單一個女子,我既不會纏着不放,也不會因為這件事影響了我們的正常交往,這些段烨也都知道。

那他為什麽不直說?怕我難過?

段烨不是聖人,他才不會為了我的感覺去放棄解決問題,于他來講,大概是長痛不如短痛,早弄完早好。

那到現在了、所有人都在看熱鬧了,是為什麽?

我從中捕捉到一些東西,竟有些雀躍。

段烨這個人,直到現在都沒為自己想過什麽……還是我當初問的那句,他真的知道他想要什麽嗎?他戒掉感情太久,沒想過撿回來,現在被我硬塞過去,好像确實有點難為他。

現在他遲遲沒有給個結果——或許是他真的在想呢?也許現在是還沒想出來,是不是還有那麽一點可能,是因為這個人是我。

其實我倒是沒什麽所謂,我覺得喜歡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他拒不拒絕我都可以繼續,這件事本身就能讓我開心。

當然,開心的日子總是短暫的。

不光短暫,這次這個打斷的事情——還有點嚴重。

邊境果然打起來了。

鄭秦邊界……那邊竟然真的是針對鄭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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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來的那天,我在院子裏看書,有人進來送了個信兒,突然就全體戒備了。

就在早早收到消息的鄭國都已經放松警惕的時候,真的打起來了——這時的戒備遠不如成莊提醒我的時候重。

我們這個院子住的人員複雜,我這邊的是走一步算一步,先在這兒歇歇腳,沒什麽想法;而段烨他們呢,是怕齊鄭打起來,來解決問題的,自然是一點點風吹草動都得關注着。

結果,現在還在做着計劃呢,沒想到事情更複雜了。

我當初就初入軍營随随便便,現在更是不管不顧,直接溜達進了他們談事的地方——我不聽是不聽,真去了倒也不算打擾他們。

段烨這邊的人其實更知道江盛秋是個什麽樣的人。

“……其實這對我們來講,倒不算是完全的壞事。鄭國沒有能力同時應付兩邊的戰争,既然那邊不知道是什麽勢力來了,齊國這邊就暫時安全,小殿下也還安全,畢竟要是他出事,齊國聯合那邊‘叛軍’合攻,鄭國就麻煩了。”

“是啊。不管這‘叛軍’是什麽身份,對齊國倒不算壞事。”

大家都發表着意見,氣氛還算輕松。畢竟離得還遠,也沒什麽直接牽扯。

段烨鋪開地圖在看,還是一直皺眉。他領兵打仗的樣子我見得多,此刻情境也差不太多、甚至他是相同的一臉嚴肅——可是我能看得出,很不一樣的。

他身上沒有那麽重的戾氣與孤絕,僅僅是思考的樣子而已。

“你們說的這些都對,”段烨直起身,眉間舒展開,但是唇角卻勾出抹有些諷刺的笑,“可是這些都是從鄭國這邊想的、覺得我們能和平了。可是——想想咱們大齊那位皇帝,你們猜,會如何?”

所有人都沉默了。

不說他們,我都懂。

當初齊鄭盟好的時候,為了利益都能撕毀盟約起兵;這時候反正質子吳律快不行了、又有另一邊的助力,他們能不趁火打劫?

皇帝軟弱昏聩、被随便誘惑幾句就能起心思,這時候 能安分嗎?

鄭國不想招惹……可是不是只有招惹了才會引來禍患。更別提,事情還是鄭國先弄出來的——現在也就是齊國沒懷疑到而已。

若是如此,宮中的高安涉,就是真真正正的棄子。

那是和我朝夕相處了那麽久的孩子,我知道他的抱負,也懂他的犧牲——他心甘情願的。

但這也太可悲了。

政治博弈之中,人命怎麽這麽不值錢,就算他是皇子也一樣。

段烨把手裏的小棒扔出去,煩躁寫在臉上,也不費心去壓抑:“真的不是我毫無根據地瞎揣度,你們想想,你們覺得會怎麽樣?就不能長點記性嗎?如今情況可遠不及當年,他們準備讓誰出來打仗?難不成是我那個只有個虛名的哥?雖說有個‘夥伴’——齊國自己都撕過盟約,知道這有多不可靠吧?”

這是我頭一次看到段烨的憤怒。他以往都能好好控制住,面上得波瀾不驚,一是不能給人抓住把柄不能讓皇帝懷疑,二也是他不敢、他要掏空自己的情緒。

但這挺好的。

小雙坐在一邊:“那咱們要不要攔?”

“攔?怎麽攔?”段烨笑了,“你猜我露出身份來,是能攔下、還是引來滅口。”他好像磨了磨牙。

“我當初覺得我忍、我就能讓他明白過來,就能阻止——可是現在呢?我總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有能為力’,然而卻是這樣的結果。”段烨突然向我望過來,眸中複雜的含義引得我心神一震,開口欲言——可我要說什麽來着?

“我才攔不下他。就算我能說服他,被有心人攪和一下,他又能變。”段烨長嘆一口氣,“我怕什麽?我不怕吳藿,因為只要有手段就能牽制住他。可是我們皇帝陛下,我真的沒辦法。”

“咱們聯系下安将軍?由他進言,多多少少會有用的吧。”

段烨搖頭:“當初我也稍微側面阻止過他攻鄭國,稍作試探我就放棄,怕他多想——景良過去是我的屬下,他再提這個,讓皇上想起我來,事情得更麻煩。先保住自身吧。”

我聽着這意思,還真是沒什麽辦法、只能寄希望于齊皇這次清醒一點——不過看他們這麽沒信心的樣子,估計希望不大。

這是瞎鬧什麽啊。那邊是誰在打?

秦國能容着他,估計應該是知道身份的吧,然後達成了某種共識才容着,但是還留了一手提醒吳藿。

這又是誰?

“算了,指望着他也沒什麽用,還是看看怎麽解決吧。”段烨揉揉太陽穴,靜了下來。他就是這麽個人。

只不過現在的他終于可以不省略“表達憤怒與不滿”這個過程——我小時候的事情記得不多,可我仍記得母親看我大哥少年老成的樣子和我說,也許這是一個不得不的過程,但是別總想着什麽成熟了就不能有脾氣、因為那幼稚——為什麽不能有?

我看着段烨,也覺得,是啊。

他們又讨論起起兵之後該怎麽應對的事情。其實站在段烨的立場上想,只要這一仗不打到齊國去,就還算好,雖然打仗的确是消耗,但只要能贏,好處還是多的。就是不知道最後會打到哪一步。

“若是起戰,最緊要的是,我們能不能救高安涉。”

沒想到轉來轉去,竟然我們又回到了這個問題上。我知道這時候我不能再光聽了,畢竟我是最近唯一接觸過他的人:“如果你們想聽聽我的建議的話,是不救。”我想起那孩子面對我的疑問是大義凜然的樣子、他甚至覺得我好笑。

“他一定不願意你們耗費人力物力去做這基本上不能完成的任務。我能平安進去平安出來——細節我沒和你們講,但我覺得你們應該知道這其實很難、有很多危險。”我不自覺地去看段烨,這時他也終于沒有躲我,而是狠狠瞪了我一眼——不過對高安涉的擔憂讓我顧不上高興這個了。

我繼續說。“我在宮裏,先是有身份神秘的薛姐的掩護,又是有着極大影響力的莊嫔主動拉我過去,她還給我找了一層身份掩護,出宮時又得景玫姐照料,有着這些巧合才得以驚險脫身。現在,這些都沒有,還接連出了我的事和戰事,談什麽救?我們沒有人手、沒有內應、沒有武力,那不純粹是消耗嗎?我當年是無能為力,而你們如今,也沒強多少。”

話不好聽,但是事實。

靜默持續了會兒,段烨開口:“沒有進一步消息之前,先靜觀其變,等着發展一陣再說。情報網動起來,盡量快的拿到消息。”

各人領了各人的任務,紛紛離開。我有點難受,于是慢慢吞吞拖了會兒,臨出去的時候還是沒忍住,大步走回了段烨面前。

“閉嘴啊,你先別說。”段烨頗不耐煩地白了我一眼。大事當頭,感情上這些小打小鬧有了理由扔下,我們相處倒是自在了。

我搖頭:“我像是這麽看不懂人臉色的人嗎?少帥,我一不纏着你,二不強迫你,你怕什麽呀?”

段烨臉色變了變,沒說話。

我沒順着問下去,“不說這個,不是時候。我問你,你剛剛什麽意思?”

“什麽什麽意思?”

“別裝傻。你那個态度根本不是做好防着打到齊國的态度而已,要不你也不至于對出兵這個事情這麽憤怒與抗拒。你在想——”

段烨無可奈何地看着我,說:“誰的命不是命啊,這和國家,本就沒什麽關系。打仗,最受傷的從來都是百姓——不管是哪一國的。”

☆、第四十八掌

我是不是該說,我就知道會這樣。

當段烨不再是一個齊國将領身份的時候,這人成不了放下紛争,只是扔下了他國家壓在他身上的包袱,開始想更多了。

比如,他還能做什麽?

我簡直想撬開他的腦袋看看裏面都裝了些什麽東西:“你是不是有毛病?你這分明是給自己更多負擔了!”

他目光平靜而柔和,襯的我有點矯情自私——可我又不是為了自己!

我眼眶都紅起來,拼命控制住淚意:“段烨你不是聖人!這不值得!你沒有必要管那麽多!”我真的是很不想在段烨面前鬧得這麽難看——雖然他都見過,我三年多前因為他撤軍的時候也和他嚷過一次,但是如今心态不同了,我當然還是想讓他多多見我明媚的一面。

可是江盛秋天生點兒背,就沒順當過,自然是這麽簡單的願望都不得成。

段烨這人,我現在總算知道他之前肯躲了我那麽久完全是因為還算閑,他還有心思想別的。如今出了事,立馬調回平常狀态,好像瞬間失憶,把握之前和他說的話都忘了,目光是我好久都沒見過的溫和:“小秋——我想你現在不介意別人這麽叫你了。”

這人變臉的功力也可怕,剛剛還對着他們那昏聩的皇帝冷嘲熱諷,現在又心平氣和地要剖析我。我性格中到底是直來直去的地方多的,真是不懂為什麽會喜歡上這麽一個人。

我狠狠抹了把臉,拖了把椅子過來,坐下準備聽他說。

“這麽多年,我一直按照‘我應該怎麽去做’去做事情,需要別人給我一個目标,然後我就為了這個目的就好了,就算這個違背我的本意。後來你、和鄭國發生的一些事情讓我最終選擇聽從自己……可你要知道,‘聽從自己’,和‘不管別人的事’,是兩回事。你知道的。”

我點頭。

我當然知道,也知道我所謂的“對他好”是我的一廂情願,段烨不是這樣的人,他根本不需要別人勸解與心疼,他想做的事情就是他正在做的。我不甘心只是我不甘心而已,我根本沒有資格、也沒有必要要求他。

我甚至應該學會自己排解這些情緒,不要到他面前去鬧。他又不欠我的,我又希望他好,幹嘛找這種不痛快呢。

我低着頭坐了一會兒,覺得情緒差不多好了,就低聲說:“行,我知道了。其實吧……我一直就知道的。”不管怎麽樣,我還是想替自己解釋解釋,不想讓他覺得我幼稚,“知道你會這麽做,不是真的來逼問你的。不過你也理解一下好嗎?畢竟我喜歡你……會多想什麽吧。”

我這時候不想看段烨的眼睛,低聲喪氣地說了這麽幾句,揮揮手,撐着起來轉身就走。

兩步邁出去,我聽見段烨突然低聲叫我:“小秋。”

原先我聽他叫我,都恨不得下一秒就撲上去,現在卻只是頓住了腳步站在原地,連轉身的力氣都沒有。倒不是不想、或者是失望,只是特別疲累。我需要一點點時間調整一下,然後我才能想通、再去支持他,再笑着面對他。

我很久沒有了方向、不知如何處事,很多想法都是矛盾的。有了段烨之後,因着喜歡和崇拜,我喜歡追逐着他的腳步。

其實,我喜歡段烨的一個原因,就是他的這種“死性不改”——既然如此,我怎麽可能不理解他、怎麽可能想着阻止他呢?

只不過是有些話,不說難受,說出來作為發洩——

真的,只要給我一點時間就好了。現在,現在我應該還是需要緩一緩。我想成為的人、和我一直以來的想法是有差距的,我得留出時間調整。我現在真的想一個待一會兒。

但是……既然段烨叫我,我邁不開腿。真的,雖然一直都是鬥志昂揚,可我不是一點都不害怕的……我好久沒有能和他心平氣和說過話,更害怕以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段烨說:“我就是這麽一個人,你知道的吧?”

雖然我此刻狀态不太對,但是由于對段烨的話一直敏感,我覺得他這話說的有一點……顫?

他接着說:“江盛秋,你真的很好,我認真的。你未來還有很多事可以做,你有能力、有資源,你沒有必要現在就決定。你還年輕……”

我本來還挺心平氣和的,聽到這兒,被氣笑了——段烨是不是傻?他知道自己現在在說什麽呢嗎?我轉過身,火大:“你有什麽話就直說,我能理解,我也很清醒。年輕?你對年齡是不是有什麽誤解?我二十歲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這麽努力的嘗試理解,最後他跟我說這個——實在是有點傷心。

段烨沒有說話。我怒視着他,他眼睫顫了顫,終沒有移開。而我暴怒之中,也終于從他這奇異的态度之中,慢慢品出些奇怪的滋味來——段烨,沒這麽蠢的吧?他不是只會打仗的莽夫,說話的時候可是一個字眼一個字眼摳的人,真的會不知道我能認清自己嗎?

我把手背貼在臉上,溫度一點點降下來,我仍然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哎段烨,我問你,你現在在想什麽?”

話問出來,我也覺出好笑來了。問他想什麽……這不是在開玩笑嗎?不光讓人家不好答,光是這個問法,就挺可笑的。

不過這麽一來,我也生不起氣來了。反正是我願意的。而他今天話說到這個份上,也算是挺明确的拒絕了吧。他希望我去找我的新生活,雖然我估計不能如他願,但我也明白他的意思了。

倒不至于影響什麽。反正我喜歡的又不是皮囊,對他的崇拜估計很難消失了,那我遺憾什麽?

“我回去了啊,有什麽需要幫助的盡管說。我們總是比你了解鄭國的。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從朋友的角度,其實這才是我最好的态度。撤回這一步,關注的少了,我可以站遠一點支持他。

“我在想……我好在哪裏?”

我正要移動的腳步僵住,不可思議地看着他——某種預感在往上沖,激得我眼眶都疼。

明明我懂了他的意思要離開了,可他這個時候,竟然回答我?

段烨繃得很緊的情緒一下松懈下來,我在他臉上讀出一些疲憊來,放棄一般卸下了厚厚的防範。

“也許是天生,也許是因為這麽多年都被這樣教導,我放不下的東西太多了。”他語句都破碎,“我知道這樣不好,于是我不能拉任何一個人走。這條路一個人就夠了。也許能遇到一個人半路做個伴走一程,之後呢?好聚好散都難,有一天,我可能就咯噔一下死在半路上……那之後的路呢?”

段烨——段烨!

我簡直要被他氣死。這人一直活的明白,無論是講大道理還是分析細節都頭頭是道,怎麽在感情上這麽磨磨唧唧?

“怎麽就叫這樣不好了!”我剛剛和自己說不要再情緒激動了,卻這麽快破戒,“你愛國愛民,心懷家國天下、為了這連自己都可抛,這有什麽不好?段烨,別的你可以質疑,這一點你為什麽懷疑?你懷疑的是一切的根本,是我的堅持啊!”

“不能理解你的人是他們境界不夠,不是你錯。這有什麽不好?如果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為了自己,那誰去保護?誰去守護這個國家?你怎麽能這麽想?”

我走上前去,手撐在桌子上逼近他:“你說你錯——我第一個不同意。還有什麽‘死’——誰不死?生老病死都無常,更別提這是亂世,誰知道第二天會發生什麽?想得長遠大多數情況下是好,可若是只想着重點是什麽不去邁步—……你怎麽知道你想的和事實有多大差距?”

“段烨,你不膽怯什麽?你為什麽不相信?如果你真的喜歡上一個人,”我哽咽,“也許那個人不是我。但我也可以告訴你,如果是你喜歡的,她絕不會想不明白這些事、絕不會不支持你,絕不會因你出事而崩潰——你為什麽不信任她?信任自己的眼光?”

“人不會因為沒了誰而無法生存,但卻會真的因為短暫的歡愉而快樂——就算短暫。放棄眼前的去思量一個不知何時到來的未來——你真的想的太遠了。”

“你為對方考慮了那麽遠,怎麽不問問對方的意見,需不需要你幫着想這麽遠?”段烨眼高于頂,被他喜歡上的姑娘一定足夠優秀而堅強,哪裏需要被他安排的這麽明白?就像我雖然腦子裏總有個聲音說“這麽做是為他好”,我也不會聽信。

他是不是生活的環境太閉塞了,從來就沒有人就感情上給過他信心?讓這麽個聰明人翻來覆去這麽久都沒有方向。

段烨的眼慢慢亮起來,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眉宇間那點疲憊散去,突然直視着我:“那……你的意見呢?”

“啊?”我被這沒頭沒尾一句搞蒙了。

他彎起唇角,舒朗歸位:“不是你讓我問問,‘對方的意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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