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是拿祁望沒穿過的新衣臨時改的,今日一穿倒像改頭換面般,身量挺拔,風度翩翩,通身的英武。她又将長發結辮束髻,髻間扣着枚方玉,其下覆了網巾,面貌雖平,然齒白目清,精神爽利,反而更顯氣勢逼人。
“嗬,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果然不一樣了。”林良一見她便挨過來,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她來。
“怎麽樣?小爺我也算風流倜傥了吧?”霍錦骁得意道。
“不錯不錯,就比祁爺和我差一點。”林良摸着下巴點評。
“和祁爺不能比,他可是得了東海第一美青睐的人,不過比你我就綽綽有餘了。”霍錦骁又想起那沙慕青,忍不住趣道。
“準備泊船!”祁望聲音冷不丁飄來。
霍錦骁馬上閉嘴。
漆琉島已近在眼前。
————
暮霞晚風,白浪淘沙,綿長的海岸線看不到頭,只有伸向海裏長短不一的碼頭與随波搖曳的船只,恍惚之間讓霍錦骁覺得回到了全州城。
漆琉島果然不負東海第一大島之名,哪怕她如今站在這裏不過管中窺豹只見一斑,卻已能推知全豹。光這片港口就已能全州城相媲美,平南島的碼頭已算大,可與這裏比起來,确是小烏見大烏。
這碼頭也有漆琉兵士駐守,數量比起扶仙只多不少,且戒行更為森嚴。平南號在靠近碼頭時就已有漆琉的迎客沙船前來引船,祁望與霍錦骁各自遞上請帖與腰牌,迎客沙船裏穿着深褐長袍的管事便堆笑行禮,将平南號引往停泊之處。
抛纜泊船,船上水手将船停穩,迎客的管事領來三個小厮,先向祁望與霍錦骁奉上茶水點心,又安排車馬過來将船上所卸之物裝車運往島內,待客之道周全妥帖。
“慢點慢點,這箱籠裏是易碎之物,你們小心點。”柳暮言在船上指揮着水手往下擡貨。
“祁爺,我去幫幫柳叔。”霍錦骁見狀向祁望道。
祁望點點,她便又回到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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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號上裝的大多是燕蛟島的現金與部分珠寶古玩,還有就是平南與燕蛟島要在半丈節上送給海神三爺的禮物,箱籠雖不多,但都是貴重之物,不能留在船上。
霍錦骁給燕蛟島挑的是尊白玉雕制的千手觀音像與一套宮中禦用雙龍方樽,而祁望送的則是套鎏金船模,共有五艘,最小的不過巴掌大,卻打造得與真船一般無二。
箱籠很快搬上馬車,霍錦骁随祁望鑽進了當前的一輛華蓋馬車中。鈴兒一聲脆響,前後三輛馬車便緩緩往漆琉島上行去。
這馬車內部奢華舒适,錦榻迎枕、幾案熏爐一應俱全,案上更是擱着切好的瓜果與兩碟點心,銅壺裏茶水齊備。霍錦骁吃了兩塊瓜,又趴到熏爐邊上用手将香氣往鼻間趕。
淡淡的百合香沁入心肺,醒腦十分。
“你消停一會!”祁望被她晃得頭昏。
“祁爺。”霍錦骁拈了塊蜜瓜送到他手邊,“和我說漆琉島呗?天街是什麽樣的地方?”
剛才迎客的管事說他們住在天街的驿站裏,她好奇這天街是什麽地方。
“漆琉島分作兩處,以正中明王殿為分,這明王殿就是海神三爺的居住。明王殿的東邊,被東海上的人稱作天府,這天街就是最接近明王殿的一條街巷。天府住的都是尋常百姓,與全州城相仿,屋舍俨然、商鋪林立,甚至更加繁華,且此處販售之物來自五湖四海,還有很多舶來品,吃食更是豐富,茶館戲班比比皆是,百姓日子富足,故而謂之天府。”
祁望解釋起來。
“那另一邊呢?”霍錦骁聽得津津有味。
祁望的眼眸卻變得幽深:“另一邊則被稱作……惡城。”
霍錦骁心髒一緊,這名字聽着就不太好。
“惡城是整個東海最黑暗之所在,這裏沒有普通民居,全是些見不得光的場所,煙花柳巷、賭坊煙館就不提了,這裏還有整個東海最大的黑市,黑市集中販賣海盜掠劫之物,皇宮貢品、糧草牲畜,甚至于也販售人口,你徒弟就是三爺從這上邊買回來的。這地方,人命不值錢,進了這裏,便無法可依。除了黑市,那裏有還有演武場、鬥獸場等各種搏命地方,尤其是鬥獸場,那是東海有錢人最愛的刺激去處,不是獸與獸鬥,而是人與獸鬥。你見過普通人與獅虎搏殺的場面嗎?那裏就有,人被撕咬至腹裂腸湧……怕了嗎?”
祁望見她越聽臉色越不好,便收口道。
霍錦骁倒不是怕,她只是覺得殘忍。
“難怪要叫惡城,這分明就是地獄。”
“地獄,是啊,可不就是地獄。”祁望将手中瓜皮丢到桌上,朝後靠去,閉上眼。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掌天堂,一掌地獄,那便是這東海人人敬畏的海神三爺。
他真想見見這人。
馬車在石道上壓過嘚嘚聲音,車檐角挂的鈴铛不住撞響,叮叮當當飄了一路。
許是剛才的話題太過沉重,霍錦骁沒有再多話,只懶懶趴在車窗上,挑簾朝外張望。
馬車已行到天街裏,長街十巷,筆直的道路看不到頭,石板上有些潮濕,外面已下起小雨,可街上行人卻絡繹不絕,天色漸暮,街巷兩邊商鋪的燈籠已經點上,一眼望去,像是挂在屋頂的巨大糖葫蘆。
茶館裏傳出咿呀琴聲,戲班子也是鑼钹亂響,商鋪裏的客人進進出出,推着車兒的小攤見縫插針擺着,小杌子上坐着露天吃飯的人,土竈鐵鍋上煙氣直冒。這地方沒有宵禁,晚上才是衆人消遣的好時光。
這樣的繁華,就連兆京都比不上。
大概是因為半丈節的關系,漆琉島上來的外客多了,就這麽一會功夫,霍錦骁已經看到不少容貌衣着都有別于大安人的外域人。
“祁爺,快看,金色頭發……好漂亮!”她看到新鮮東西,很快把剛才的不痛快抛到腦後,伸手指着路邊走過的高挑女子嚷道。
祁望捏捏眉心,一把将她拉回來:“坐好了,別給我丢人現眼。”
霍錦骁讪笑兩聲,眼珠還粘在窗外頭。
商鋪裏的東西琳琅滿目,看得她目不暇接,屬于女人的天性爆發,她很想跳下馬車去逛逛。
不多時,馬車總算停下,祁望想着總算可以不用再與她同車而坐,心裏松口氣。天街的驿站門庭寬闊,石獅影壁氣勢恢弘,不像是驿站,倒像個小行宮。
兩人一前一後從馬車上跳下來,祁望看着人往地上搬箱籠,霍錦骁還是滿臉興奮,她左右張望一番,忽然站到祁望身邊,輕輕扯他衣袖,小聲道:“祁爺,安頓好了後能不能帶我逛逛天街,我看到好多好東西。”
“什麽東西?”祁望回憶着剛才她眼睛盯的商鋪,多是些女人成衣、胭脂水粉等鋪子,不由揚眉,也小聲道,“你該不會是想換回女裝吧?”
“有何不何?我女扮男裝只是為了躲避雷尚鵬,現在他人都死了,我還裝什麽?”霍錦骁不以為然撇撇嘴。
祁望聞言瞪着她,才要發話,忽見驿站前又有三輛馬車駛停。
鈴兒響過,馬車簾子被人掀開,兩個翠衣小丫鬟率先跳下,取了小杌子擺在下車處。一只纖纖素手扶着門框,車裏的人烏發雲鬓半垂頭,緩緩而出,提裙踏下。
霍錦骁看見這人不由一愣,下意識地望向祁望。
祁望也已怔然。
下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曲夢枝。
她怎會來漆琉島?
☆、女裝
曲夢枝身着銀紅缂絲襖, 系着蓮枝绉紗裙, 梳着光溜的發髻,髻上壓着赤金點翠鑲紅寶石的華盛, 頸間挂着紅寶石牡丹纓絡,腕間亦是同款镯子,裙上墜着羊脂玉禁步, 偶爾露出裙擺的鞋尖上竟有鴿蛋大的東珠, 通身的氣派華貴。
她一落地便朝後望向長街,白皙的臉龐染上淡淡燈籠紅光,似朝霞明媚, 頓時吸引了不少目光。
“一別十年,竟然還能回到這裏。”她并沒看到祁望,喃喃自語道。
霍錦骁不由想起祁望提過的曲家之事,心裏難免同情, 只是她語氣平靜,略有些感慨,卻不見恨意, 倒是全然看開般。
祁望木人般站着,眉宇間竟浮現滄桑之色, 分明不到而立,卻忽然間蒼老了。
“祁爺!”見他失神, 霍錦骁只好扯了扯他的衣袖。這要說兩人之間沒有什麽,她可不信。
祁望神色複雜地收回目光,霍錦骁聞得他長呼長吸一口, 方又擡頭。
曲夢枝也已回過頭,不期然間與他目光撞上,也是愣住。
這場相逢來得意外。
“曲夫人。”祁望已然平靜,客氣拱手。
曲夢枝唇瓣顫了顫,喚了個字“祁……”
後面馬車上又下來個少年,往她行去,她便立刻收斂神色,只道:“祁爺,妾身有禮了。”
說着,她福了福身。
後面過來的少年便站到她身邊,開口問道:“夫人,這位是……”
“這位是平南島的祁爺,你父親的好友,你哥哥的救命恩人,也是三爺身邊的得力助手。”曲夢枝便向兩邊介紹起來,“祁爺,這位是我家老爺的二公子梁俊毅,現如今正跟着老爺學些掌家營生。”
因曲夢枝一直沒正式進梁家門,故而梁俊毅也只稱她作曲夫人。
“原來是大哥的救命恩人,俊毅見過祁爺。”梁俊毅拱手行禮。他模樣與梁俊倫只有三成相似,然身量清瘦挺拔,眉目英挺,進退有禮,倒像個知書達禮的富家公子,比那梁俊倫不知勝出多少。
“不敢當,救大公子的是三爺,祁某只是受托運貨罷了,二公子要謝不如謝三爺。”祁望忙側身避禮,又問,“二公子與曲夫人怎會出海到此?”
這問題霍錦骁也好奇。據她所知,梁同康面上是正經鹽商,縱有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也從來不會與外海盜枭打交道,這次不知為何竟派家人前來。
“前些時日老爺收到漆琉島半丈節邀帖,他不便前來,又想讓二公子開開眼界,故而命妾身帶二公子前來赴宴,畢竟……妾身也在東海呆過多年。”曲夢枝淡道。
“漆琉島确是個能開眼界的地方。時候不早了,二公子與曲夫人一路辛苦,祁某不耽誤二位歇息,咱們宴上再會,告辭。”
語罷,祁望轉身進了驿館,霍錦骁也沖這兩人抱抱拳,很快跟了進去。
————
驿館裏面果然很大,除了前院房間之後,後方還是偌大院落,只供貴客。平南島被安排在東邊名為春望江的院子裏,三面廂房圍着個小庭院,大雖不大,但勝在自成一隅,不必與外客相居。
祁望自見過曲夢枝後心情就不大好,進了房間不再出來,霍錦骁可不敢在這時候觸他黴頭,就歇了出門逛的心思,胡亂吃過晚飯後往床上一倒,悶頭睡覺。
第二天起來之時,屋外天色陰沉,正下着細雨,庭院裏一片水漬,檐上往下滴着水。霍錦骁站在門外廊下,擡頭看天色,海島的雨常說下就下,很快就停,這陣雨看樣子下了一陣,也該停了。
昨天迎客的管事說了,半丈節共三日,阖島同慶。明日才是正日,海神三爺會親往島上天壇主持祭祀,祈禱未來一年海上風雨順調,諸島無難;第二日是大宴;第三日是黑市裏的奇珍會。
而今日則是給諸島來客休憩的,到了晚上明王殿裏會設接風洗塵酒,邀諸島賓客前往赴宴,聽聞此宴海神三爺亦有可能露面,霍錦骁期待極了。
其實這半丈節是沿海一帶最為重要的風俗節日,尤其在海島盛行。每島每村半丈節的時間都不一樣,大多集中在九月到十月這兩月之間。在陸上是用以慶祝前半年的平順豐收,在海上則用來祈禱海平浪穩。平南島的半丈節原也在這幾日,因為沖了漆琉島的日子,便往後順延。
正發呆想着這些事,東廂房的門打開,祁望手持油紙傘走出,看到她站在廊下發愣不由搖搖頭,大聲喚了句:“大良。”
林良匆匆出來。
“我出去拜會幾位朋友,你帶小景四處逛逛,別跑遠,更別去惡城那邊,醜時末要回到驿館準備晚上赴宴之事,記住了?”祁望囑咐他一句,帶着小滿拎着禮物就走了。
霍錦骁聞言眉開眼笑,拉着林良往外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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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知何時停了,雲卻還厚實,日頭不出四周便有些涼,倒正是逛街的好天氣。商鋪早上沒那麽早開門,霍錦骁先拽着林良先找了早餐攤子嘗過沙茶面與海蛎煎,又爬到附近山上眺望漆琉島後才回到天街,這時商鋪已開了門,她便挨家逛起,把林良折騰得夠嗆。
從早上玩到午時,霍錦骁也不知疲倦,林良手裏已替她大包小包抱着提着拿了滿手東西。
“小景,咱能歇會嗎?我說你個大老爺們怎麽比女人還能買?還買這些個……胭脂水粉首飾幹什麽?”林良見她又要往成衣鋪裏跑,直接就坐在店鋪前的石階上不走了。
“炎哥托我幫炎嫂帶只镯子,櫻櫻叫我幫忙買胭脂,宋大娘讓我帶兩支金簪,布料是替炎嫂肚子裏的孩子扯的,這幾塊料子輕薄透氣,最适合給小孩子裁衣裳了。”霍錦骁随意解釋着,“大良哥你要累了就在這坐着,我自己進去瞅瞅。”
林良連回答都來不及,就見她一溜煙進了成衣鋪子。
他就不明白了,難道這成衣也能替別人買?
“這位爺,小店男裝成衣在那邊,請跟我來。”店老板看到有客到便揚起笑臉迎來,要将她迎去男裝那邊。
霍錦骁卻搖搖頭,道:“不用,我看女裝。”
店老板一愣,很快又笑道:“爺這是要給家裏女眷挑衣裳?”
霍錦骁點點頭,也不說話,自顧自在店中逛中。成衣店的衣裳成套挂在桁架上,绫羅綢緞皆有,大多是秋襖褶裙,也有馬面裙,交領的上衣下裳,花樣款式倒是新穎,她随意挑了兩套問價,價格要比自己挑布料裁制的貴了不少。
逛了一圈,霍錦骁最後停在門口最顯眼處挂的那套衣裳前。
素白上衣,石榴紅的下裳,上衣肩袖繡着飛鶴流雲圖,用的與裙子同色的石榴紅,裙擺則是用銀線繡的飛鶴奔月圖,兩相呼應,十分別致,且這衣裳嬌豔英氣,既有女子妩媚,又不失爽朗,正是她喜愛的風格。
可惜……
桁架旁就是銅鏡,她瞅着自己一身男裝,黑臉黑皮,頓時沒了興致,準備出店。
一轉身,她便瞧見門口站的祁望。
他也不知何時回來的,這成衣鋪子就在驿館旁邊,他路過時一眼瞧見她站在店門口處看衣裳。
“我就看看。”她搶先開口,很快跑下石階,從林良身邊提起兩大包東西,拿腳碰碰他腿,又道,“大良哥,回去了。”
林良如獲大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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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錦骁逛得滿足,臉上挂着笑邁向驿館,林良則愁眉苦臉地幫她抱着一大撂東西跟着進驿館。驿館裏恰出來幾個人,正彼此寒暄談笑着朝外走着,林良目光被懷裏堆疊老高的貨物所遮,一不留神就與走來的人擦肩而過,懷裏東西掉了滿地。
“不長眼睛嗎?怎麽走路的!”對方中有人先開口怒斥道。
林良聽到對方出言不遜,本要道歉的話轉為冷笑:“用腳走的,哪像你用四肢爬,手腳都撞到小爺這裏來了。”
霍錦骁本已蹲下拾物,聞言不由笑出聲來。
“你們……”那人作勢又要罵人。
“梁佑,退下。”溫和聲音響起,有人阻止那人後向霍林兩人拱手道,“家仆無禮,還望二位莫放在心上。是在下不慎撞着這位兄臺,實在抱歉,二位看看可有摔壞什麽?若有,在下照價賠償。”
霍錦骁已擡頭站起瞧見來人,眼前站着五人,林良撞着的恰是梁家二公子梁俊毅,曲夢枝也在,兩人旁邊還有位身着勁裝的中年男人,眼藏精銳,沉默不語,另有兩名家仆跟在後方。
“二公子言重,是我這兄弟被手中之物擋眼,才不慎碰着二公子。物品無妨,倒是二公子,可曾被撞傷?”她也抱拳歉然道。
“哪那麽容易受傷。你認識在下?”梁俊毅奇道。
“二位小兄弟是平南島的人吧,昨夜咱們見過面呢。”曲夢枝走上前來,淺笑道。
“夫人記性好,我們确是平南的人,在下是……”霍錦骁道。
“她是燕蛟島島主景骁。”祁望跟在二人身後踏上石階,替她開口。
霍錦骁便見眼前三人神情均起了變化。
曲夢枝和梁俊毅是意外,另外那個中年男人神色則有些微妙,只拿銳目審視着她。
“原來你就是景骁!久仰大名。”梁俊毅的驚喜表現得最為明顯,“我聽過金蟒島的事,你獨闖金蟒島,與三港綠林協力大敗四煞,聯合平南攻占金蟒,一舉成名。”
霍錦骁本還笑着,聞言忽覺不對,便看了祁望一眼,他面無表情,目光幽深。
“二公子!”曲夢枝看了看霍祁二人,馬上打斷梁俊毅的話,又道,“沒想燕蛟的景爺如此年輕,果是英雄出少年,妾身昨日沒能認出景爺,真是失禮。”
“曲夫人言重了,在下不過占天時地利人和之戰機,談不上英雄。”霍錦骁謙道。
“怎麽不算英雄?我瞧你我年歲相仿,你已在海上獨擋一面,我卻只憑祖蔭,真是慚愧。”梁俊毅對她欽佩無比,目光都變得灼熱。
霍錦骁真是好奇外頭到底如何傳金蟒之事的。
“梁府家大業大,創業艱辛守業更難,公子承父志,要助梁老爺打理這偌大産業,恐怕其中艱難比之一島之務更加困難,公子切莫妄自菲薄。”她笑了笑。
“景爺說得真好。二公子可聽見了?老爺對你寄以厚望,你可別叫他失望。”曲夢枝也含笑點點頭。
梁俊毅便道:“我自然不會叫父親失望。景兄弟,在下十分欽佩你,不知景兄弟可願結交在下這個朋友?”
“承蒙二公子厚愛,在下自當從命,能與二公子論交,是在下之幸。”霍錦骁抱了拳。
梁俊毅笑得更高興了,還要再說話,曲夢枝卻先開了口,薄嗔道:“好了,你們在驿館門口已經談了許久,是否要妾身替你們在這裏煮酒論交呢?半丈節要在漆琉呆上數日,你們有的是時間說話,不急這一時半會。我瞧祁爺和景爺也要準備晚上洗塵宴,我們也有要事在身,二公子改日再與景爺約時間談心吧。”
“是我疏忽了。景兄弟,晚上咱們喝一杯?”梁俊毅意識到自己堵在大門生了赧意,忙道。
“好,晚上小弟與二公子暢飲,不醉無歸。”霍錦骁笑而退開,将路讓出。
“祁爺,景爺,告辭。”
曲夢枝福了福身,便與梁俊毅等人出了驿館。
霍錦骁臉上的笑微沉。
為何連梁家對金蟒島的事都這麽清楚?又将她與三港綠林扯到一塊?曲夢枝剛才對梁俊毅的話諱莫如深,也叫人奇怪。
她心裏有事,腳步便慢下來,祁望已越過她往裏走去,她一眼見到小滿手上拎的東西。
帶出去的東西,原封不動地帶了回來?
“祁爺。”霍錦骁追上祁望,問道,“我瞧祁爺眉色不展,可是今晨訪友出了問題?”
祁望點頭道:“早上我拜訪的是顧二,三爺的親信。漆琉島上,顧二與我交情最好,我本想打聽三爺關于燕蛟之事的态度,不想他竟不肯見我。”
“這事有些奇怪。”霍錦骁将心裏疑問說出。
“确有蹊跷。三爺為人多疑,晚上赴宴,你要小心言辭。”祁望叮囑道。
“我曉得。”霍錦骁應聲,與他進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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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初,天色敞亮,天街上人來人往比早上更加熱鬧,石板道上不時有挂着鈴铛的馬車馳過,往明王殿駛去。
驿館外已有馬車候着,祁望換過一身衣裳,出來時霍錦骁還沒到。
他伸腳踏上馬車,正要先進去,旁邊忽有小童不知從哪個角落裏跑出,往他手裏塞了張紙條。他眉頭一鎖,轉頭看時小童已經跑遠,他将紙條展開,上頭是娟秀的蠅頭小楷。
曲夢枝的字。
他臉色微變,思忖片刻将紙一揉,從車上下來,很快進了驿館旁邊的成衣店,令老板将擺在店門處的衣裳全套包起。
“祁爺這是……”小滿見他突然買下女裝,極為驚訝。
祁望接過包好的衣裳塞給小滿,道:“你拿進去給小景,告訴她,烏曠生被三爺救下了。她知道該怎麽做。我們先走一步,你讓大良留下等她。”
“是。”小滿應聲而去。
☆、絕色錦骁
霍錦骁才走出院門, 就與匆匆而來的小滿撞上。小滿将手裏東西交給她, 又把祁望的話說了一遍就轉身離去。霍錦骁也不知祁望交來的是何物,心卻因他那句話而掀起海浪。
烏曠生被三爺救下, 就意味着三爺會知道雷尚鵬當日屠村之事,知道那天夜裏只有她逃出,而她擊殺金蟒四煞對外也只說為報屠村之仇。祁望提過三爺此人多疑, 而她如今又是男人身份, 三爺必定疑心她。
再加上三港綠林同期攻島,東辭取走四煞首級,平南又助她攻占燕蛟, 若她是三爺,她也要懷疑這其是否有所勾結,欲圖謀不軌。海上最忌諱之事就是與朝廷和陸上勢力勾結,再加上三爺一直都是朝廷全力通緝的人, 他不可能不疑心他們是否對陸上勾結,甚至連平南島都懷疑上了,所以顧二不敢再與祁望有所牽聯。
如此一想, 霍錦骁心突突直跳,很快進屋關上房門, 将祁望給自己的包裹拆開。
包裹內赫然是套女裝,正是她午間看了很久的那身衣裳。
她蹙起眉頭, 明白了祁望之意。
換回女裝,以此取信三爺,先打消他的部分疑慮, 再圖其他。
她伸手撫過衣上繡紋,很快做了決定。
也罷,她本就沒打算以男兒身份在東海大展拳腳,如今不過是回到最初而已。
霍錦骁轉身行至門口,将門打開,朝院裏候着的林良開口。
“大良哥,煩請你幫我向驿館的管事要桶水,我要沐浴。”
“這時候還沐浴?”林良驚訝道。
“是的。放心吧,誤不了事。”她淡笑道。
林良忽覺眼前小景哪裏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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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街石板道上,叮當鈴兒響過,馬車直往明王殿馳去。
小滿随祁望坐在車裏,幾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了:“祁爺,你為何給小景送了套……女裝?”
祁望手裏還攥着揉皺的紙,正滿腹心思,聞言擡了頭解釋道:“有人給我遞消息,雷尚鵬的軍師烏曠生被三爺心腹邱願救下了。去年因為替三爺走貨的事,邱願與我生了嫌隙,此人心眼小,睚眦必報,他必定會将烏曠生帶到三爺面前,借金蟒之事抹黑平南。”
“這消息可信?”小滿心裏一緊,不由問道。
“可信。”祁望并未明言信是曲夢枝所遞。
這消息應該不會有誤,午間他們在驿館門口遇見,站在曲夢枝、梁俊毅身邊的中年男人,雖然他們不曾引薦,但祁望認得。去年半丈節上,這人曾經守在三爺廂房外,他在島上雖無名號,但比起邱願、顧二這幾人,恐怕更得三爺信任。
梁俊毅和曲夢枝所知之事,應是此人所言。
只是……梁家何時與三爺交情如此深厚了?
“三爺若是疑心我們,那平南豈不危險?”小滿也覺不妙,不過轉念一想,又生疑惑,“可是祁爺,這事與你送小景女裝有什麽關系?”
“為了取信三爺,打消他的疑慮。”祁望淡道,“她是女人。”
如他所料,對面的小滿陡然間呆如木石,滿面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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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天被霞光一點點染成橘紅,緊閉的房門裏氤氲着滿室白霧,嘩嘩水聲響過,漆黑藥膏被擦去,雪白肌膚似剝殼雞蛋般一寸寸褪出原色。
沐浴過後,霍錦骁絞幹發梢的水,散下黑青長發坐到妝鏡前,輕輕挑開臉上面具,小心翼翼地撕起,不多時銅鏡裏就印出模樣的臉龐。她看久了自己易容後的模樣,如今恢複原樣竟有些不習慣,好似這臉不是她的一樣。
如此想着,她情不自禁笑出聲。
本末倒置,實在不好。
将面具妥善收好,她翻出白日買的胭脂水粉、發簪玉飾等物,攤在眼前,忽然不知該從何下手。看了片刻,她起身先将祁望所贈衣裳穿上。
衣裳比她想像中的合身,胸腹纏帶已去,胸前起伏,腰肢纖細,如柳似桃,皆成女人玲珑。白衣紅裳,飛鶴祥雲,顏色嬌豔,花樣大氣,雖美卻不失英氣。
她想了想,坐到鏡前,逐一取過香粉、胭脂,薄施一層。眉有天生黛色,不描亦有形,恰恰承襲自其母俞眉遠。
不過盞茶功夫,衣裳妝面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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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良在院裏等了許久。霍錦骁那屋裏的水聲也停了很久,可人就是不見出來,他眼瞅着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心生焦急,便不耐煩地上前拍門催促。
“小景,好了沒有?時辰不早了!”
“進來吧。”
裏面傳來婉轉清脆的女人聲音。
林良拍門的手一頓,猛地用手掏掏耳朵,心道莫不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竟然會在這裏聽到女人聲音。滿心疑惑地推開門,他道了聲:“小景?”
外間無人,他便狐疑地往裏行去,才走到多寶格隔斷的簾下,他腳步陡停。
前頭正對着屋裏的鏡臺,有人坐于鏡前,半歪着頭梳發。青絲三千,垂覆如瀑,背景玲珑,身姿婀娜……
林良用力揪揪眼睛。
這不止耳朵出毛病,連眼睛也出毛病了?天還沒黑呢,他就見鬼了?
鏡前那人忽然轉過頭來,嫣然一笑:“大良哥,我把發梳好就成。”
林良雙眼猛地一張,眼珠子都要掉出來。哪有什麽小景,眼前坐的分明是個嬌俏少女,論姿色,他在東海混了十多年,都沒見過這樣的絕色。
“你……你是……”
“我是小景,景骁。”
林良愕然張嘴,原本銜在口中的狗尾草落地。
霍錦骁卻将腦後長發一攏,盡數紮起,仍挽作男子高髻,白玉長簪绾之,髻間束以石榴紅絲縧,絲縧下的流蘇長長垂于背上。
一身上下,只得紅白二色。
紅梅白雪,人間嬌色。
林良已然呆如木石,久不能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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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時分,天色猶帶半縷霞光,光線已然黯淡,朦胧的月影與幾點星辰遙挂雲際。明王殿裏已燈火通明,絹絲彩燈懸挂各處,庭間石燈柱也盡皆點起,胧在夜色裏的明王殿比白日多了浮華奢靡之氣。
這明王殿原是前朝一位被貶藩王的行宮,幾經東海戰亂與天災,本已損毀,海神三爺占島之後便将此殿修繕,易名明王殿,為其居所。東海的人皆知,這名字暗藏玄機,大有自立為王的意思,不過這些年過去,三爺仍是三爺,并沒稱王。
明王殿很大,格局方正,除了幾大主殿外,還有幾處園子,其間庭臺樓閣仿江南園林,奇珍異草遍植,疊石理水、飛檐曲廊,精美非常。
半丈節的接風洗塵宴設在明王殿南面的流音榭裏。這流音榭是處臨水而建的高腳戲臺,三面環樓,賓客可在庭間宴飲聽戲,也可在閣樓上看戲。正對戲臺的樓名為“聽宵樓”,樓雖有三層之高,卻未分層,一樓便是九級石階挑高的垂簾閣,竹簾紗缦将此間隔開,衆人只能隐約窺得半點輪廓,偌大屋中設着錦榻玉案,銅爐高屏,正是三爺聽戲的屋子。
所有人都知道,海神三爺從不露面,便和衆人宴飲同樂,也都隔着簾子。
沒人見過三爺真容。
祁望進到流音榭已有段時間,與席上諸人都寒暄了一遍。
來者皆是東海上有頭有臉的人,或是一島之主,或為船隊綱首,還有些異域夷人,都是東海沿線諸國的大海商亦或王公貴胄,身份也非比尋常。宴開十數席,每席間皆有漆琉島的人陪坐,祁望這桌位居左首,陪坐者為顧二。這顧二名睿,行二,是三爺麾下老臣子顧氏之子,因年歲尚輕,故人稱其顧二,如今已頂替其父為三爺辦事,深得其愛。
正中主/席是十二人大桌,落座者是這東海海枭之首龐帆、岑肅二人與梁俊毅、曲夢枝,座還空着,不多門外便又進來數人,将四周目光盡數吸引。
這幾人雖與大安人輪廓相似,然眉間滿是煞氣,目含兇光,身着東洋武者服,長發高束,并非大安人,而是東洋浪人。
亦稱為,倭寇。
不知為何今年的半丈節,三爺竟将這些人給請來?在場諸人均面現詫異,各自猜測。
祁望只看兩眼就将目光收回,恰逢顧二過來尋他飲酒。宴未開席,酒已飲兩巡。
“祁兄,今早不知你大駕光臨,小弟恰有要事出了趟門,竟和你錯過了,實在罪過。”顧二見面就先自罰三杯,笑着道。
“你有要事在身,何罪之有,倒是我不請自來,唐突了。”祁望陪飲了一杯,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