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女,沒吃到夢裏的桃子

流歌聽到蟬鳴在耳邊響起來,一聲接一聲,像一把鋸子在她腦中拉來扯去。

視野突然一茫,她回過神,發現自己坐在樹陰下。枝葉篩下的陽光碎金似的閃閃發亮。

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原野,草地上零零散散地開着一些小白花,旁邊的灌木叢結滿紅色的漿果;再遠一些的地方,好像有粼粼的湖光閃動。流歌不記得是不是曾經來過這裏,身下坐着的草葉倒是軟軟癢癢,挺舒服。

頭上又傳來“知了——知了——”的叫聲。

知了在頭頂上啊,流歌想,怪不得這麽吵,幹脆爬上樹去,把它們捉來吃掉。

有什麽東西滾到了手邊,流歌撿起來一看,是一個圓圓胖胖的桃子,桃尖粉粉的,還咧着一條性感的中線。

流歌瞬間眉開眼笑——雖然吃起來沒有任何味道,但是桃肉水靈又飽滿,比起知了什麽的,嚼着開心多了。

“餓了嗎?”有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

流歌不記得是不是曾經聽過這個聲音,但是聽到那個人說話的瞬間,她比看見桃子更開心地笑了出來。

“沒、沒有啦……”流歌說着就害羞起來,小聲小氣笑着地擠出兩個字,“不餓。”

然後她紅着臉,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頭——那裏沒有任何人。

流歌一愣,突然覺得手裏空了——桃子不見了。

背靠的樹幹消失了,身下的草坪也消失了。小白花,紅漿果,閃光的湖泊統統不見;流歌坐在一片白茫茫裏,一時分不清前後左右。

知了一聲接一聲地吵着,像從她腦中發出的聲音。

流歌睜開眼,耳邊的“知了——知了——”還在循環。

翻身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小鬧鐘:早上6點;趁着睡意還在,流歌使勁眯了眼睛摟緊枕頭,想接着做剛才的夢——說不定就能看到那個說話的人是誰,再不濟,至少還能吃到桃子呢。

Advertisement

然而窗外的蟬聲又在她腦中來回鋸了起來。

——不要吵!

“知了——知了——”

——煩煩煩!

“知了——知了——”

——等我起床,把你們一只只捉來吃掉!

“知了——知了——”

流歌認輸了,她再也睡不着了。她從床上坐起身,窄窄的折疊床“嘎吱”一響。她又想起夢裏那個聲音,她一聽見就害羞地笑,一定是她喜歡的人在說話。

——餓了嗎?那個人是這麽問的。

流歌摸摸肚子:并不餓。

昨天的晚飯是那個不肯告訴她名字的點心師做的,熱騰騰的拉面,脆酥酥的豬排;她越想越覺得他可疑,他做的飯菜,她竟然都能吃出味道——連他榨的果汁都有味道。

他顯然認識自己,但是又什麽都不肯說。流歌想着想着就生氣了,要不是因為他長得這麽好看,真想把他的臉按在砧板上,用菜刀貼着他的鼻子剁蔥花,逼他說出實情。

流歌轉過頭,看到折疊床對角的貨架上,擺滿了昨天晚上自己跟着一起去買來的大包小包,瓶瓶罐罐;貨架上還貼了一張用紅筆寫的紙條:絕對不能吃,三個嘆號。

這裏是那家小店的倉庫。從昨天開始,流歌就在這家點心店工作了,這個倉庫是她暫住的房間。她要努力掙錢,賠償好心收留她的大叔的損失。

一想到這裏,流歌馬上從床上跳起來,刷牙洗臉綁好小辮,換上昨晚大叔翻出來給她的制服——腰身略寬袖子稍短,不過也沒啥好挑的——然後把臨睡前已經打掃過一遍的店鋪又掃了一遍。

按照昨天她和店長讨論的結果,她至少得在這裏工作半年,才能抵上她吃掉的那些原料的價錢——這半年裏包吃包住,只是工資不再另發了。

半年而已,還來得及,流歌想。半年之後,再去做自己的事也不遲。

“已經起來了?”廚房的後門被推開了,傳來那個雖然可疑但長得很好看的點心師的聲音。

流歌馬上放下手裏的掃帚,跑到廚房,朝清早上班還有些睡眼惺忪的點心師大聲問候:“早上好!”

“早早早,”呵欠後的微笑,“餓了嗎?要吃早飯嗎?”

流歌摸摸肚子,并不是太餓。然而等阿潇熱了鍋,倒了油,磕了雞蛋,一股焦香味傳來之後,腹中空空的饑餓感勢如破竹。

早飯是手作芝麻圓面包和荷包蛋,很好吃,打飽嗝的好吃。

流歌在店裏的工作是除制作以外的一切工作——也就是打雜。

比如眼下,周日上午9點,小學旁的點心店最冷清的時候之一,流歌被叼着煙看報紙的店長指派,挎了一個小籃子,裝着一些試吃的點心,站到門口。

她的任務是給來去的路人派發試吃品。

然而這個時間段,人行道上并沒有什麽路人,只有五個身壯如牛的打手,隔了一條馬路和她面面相觑。

流歌朝他們揮揮手,對方意料內的毫無反應。

昨天被她用咖啡豆射了腦門的那個沙皮狗好像不在這裏,面前的這幾個也沒有什麽好臉色,一個個都橫眉豎目,好像要沖過來和她打一架。

流歌并不怕他們,只是在劈頭蓋腦的知了聲裏,在五個男人的注視下,傻傻地站了大半個小時,她感覺有些尴尬。

“要吃蛋糕嗎?”流歌朝馬路對面喊,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籃子。

意料內的毫無反應。

“加了好多葡萄幹和巧克力,酥皮揉了好幾層,很好吃的。”

意料內的毫無反應,不過有個人轉頭動了一下。

“大家都是為了工作,好好相處嘛。”

意料內的毫無反應——不對,有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然後同時鄙夷地笑出聲。

“真是可惜,”流歌看着籃子自言自語地說,“烤好的蛋糕沒人吃,等下又只能白白扔掉。”

真是可惜,那個可疑的家夥,烤的蛋糕可是超好吃的——她轉頭看看店裏,老板正全神貫注地看報紙,沒工夫注意她,阿潇根本就不見人影,大概在廚房裏忙。

流歌偷偷從籃子裏摸了一個小蛋糕,低着頭咬了一口。

——沒有味道,像啃了一團海綿。

流歌吃驚得噎住了,她原本都做好了迎接美味的準備,萬萬沒想到,啊嗚一口咬在泥巴上:松松軟軟淡而無味,和她以往吃過的東西沒有任何分別。

流歌一口氣喘不過來,噎成一株在風裏抽搐的小樹。

“好吃嗎?”阿潇的聲音突然從耳邊響起來,字面意思的耳邊。

流歌被猛地吓了一跳,手裏一抖,籃子脫手而出。

作為一個堅定信奉“浪費食物天打雷劈”的節儉主義者,流歌立刻意識到了0.1秒後将要發生的慘劇。在心疼得快要哭出來的瞬間,她眼中的世界被拉成慢鏡頭。

穿堂吹來的風速減慢了,風裏搖擺的樹葉變重了,枝頭的“知了——知了——”也變成了“知——了——知——了——”。

全世界都變得遲鈍的這一秒,流歌彎彎膝蓋,輕輕松松地在籃子落地前捉住了它。

然後,時間再次恢複成原來的速度。

“喲,你反應挺快啊。”害得她差點第一天上班就砸蛋糕的肇事者又說話了。

流歌尴尬地轉過頭,看到那張英俊得能黏住視線的臉,近在咫尺,鼻息能吹到她耳朵的近在咫尺。

“嗯……咳,你忙完啦?”流歌迅速後退一步,和那張臉保持距離,然後在自己臉紅前別過了頭。

“後面在卸貨,原料到了。”阿潇說。

“哦……那你怎麽不去幫忙?”

“我不想幹體力活。”點心師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雙手,纖長白淨。

然後他很自然地跟着上前,和流歌并排站到一起,剛剛那一步的距離瞬間被消滅。

流歌突然緊張了一下,大概是知了聲太吵。

“是不是很無聊?星期天嘛,小學旁邊都是沒什麽生意的。”阿潇說。

“真的會有客人嗎……”流歌望了望馬路對面那五個兇神惡煞的男人,“有他們守着,就算有客人也被吓跑了吧?”

“有客人啊,很多女孩子聽說這裏有個特別帥氣的點心師之後,都千裏迢迢地跑過來買蛋糕。”

“特別帥氣的點心師?”流歌朝店裏望了望,“這裏還有別人?他昨天沒來?”

她聽到旁邊的人一聲咳嗽,似乎有點不太高興——于是她就有點高興了。

“其實我有個問題,”流歌指了指門口那個霓虹燈箱,“這是店名嗎?太蠢了吧,就算是開在小學旁邊,店名也得講究一點兒啊。”

被她指着的燈箱上有七個燈管排成的大字,白天沒有開燈,但紅紅綠綠的也是相當難看。

——“快樂王國糕餅屋”。

“特別帥氣的點心師有一個建議要給你,”旁邊的人又一聲咳嗽,“永遠不要在店裏,當着老板的面,嫌棄店名。”

為什麽?

流歌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店裏的電話響了起來,“鈴鈴鈴”的老式鈴聲。她聽到汪澤接起電話“喂”了一聲,于是悄悄拿手指捅了捅身邊的點心師:“這些蛋糕也是你做的?”她指指手上的籃子。

“是啊,好吃嗎?”

流歌皺起眉頭:“沒有味道,好奇怪,我以為你做的東西我都能吃出味道來……明明榨個果汁都那麽好喝。”

“因為這些是商品,是拿來賣的,”阿潇說,“不是特地為你做的,所以裏面沒有——”

他的話還沒說完,汪澤推開店門探頭出來:“幹活了,有人訂了蛋糕。”

“不是有現成的胚子嗎,要什麽樣的,你加工一下就行,”阿潇說着把手往流歌肩上輕輕一搭,“我忙着呢。”

“檸檬千層,要現做。”

阿潇聳聳肩進去了。汪澤又轉向站在邊上的流歌:“你也進來吧,有別的工作了。”

“哦,好。”

流歌提着籃子就要進門,然而汪澤還是站在門口,沒有退讓。

“店名是我女兒取的,和她本人一樣可愛,你也這樣覺得,對吧?”汪澤說,眼神比馬路對面的打手更兇狠。他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在流歌面前一晃,上面的膠布纏得像打了石膏——膠布下有一排新鮮牙印,前晚上才被咬的。

流歌乖巧地點點頭。咬傷老板手指的欠債打工妹,沒資格對店名說三道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