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女,瞄準,射擊

時間是無星無月的淩晨,地點是人跡罕至的溪邊;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樹在輕緩的夜風裏晃着枝條,沙沙作響。

流歌坐在高高的枝頭,背倚樹幹,手裏端着一把蓄勢待發的弩。她在這裏坐了一夜,四肢關節保持着同樣的姿勢一動沒動,全身的血液似乎只在心髒和大腦之間循環。

她屏息凝神,把自己的氣息隐沒在茂密的枝葉裏。樹葉上長着一些小倒刺,被風吹動着劃過她的臉,又疼又癢。風裏混着溪水的潮氣,葉片上的露珠也晃蕩着落在她身上。一夜過去,她的頭發和衣服都濕漉漉地黏成一片。

但她沒有工夫去留意這些,她的視線和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樹下十幾米外的小溪邊,連眨眼的次數也降到最低。

脖子已經僵了,握着弩的雙手冷得像冰,但是她有絕對的自信可以在第一時間扣下扳機。

她在等待一頭兇獸的出現。傳說中,它壯實得像座小山,吼聲會震動整片森林,一巴掌可以掀翻一堵牆,張口就能咬掉人的半截身子。

流歌的任務是把它徹底消滅。

鈍重的腳步聲從樹林深處傳來,流歌身後的樹幹也開始隐隐震動;一群驚鳥叽喳撲騰着飛走了。

她看到一點火星似的紅光在叢林裏閃爍。

——目标出現,一點鐘方向,目前距離50米,東北風。

流歌在淩晨昏暗的天光裏瞄準了那頭巨大的野獸。

“啪——!”

灰不溜秋的男人一個趔趄,正面朝下狠狠一摔,悶哼一聲,然後龇牙咧嘴地擡起頭,視線左右一掃:沒看到像是追兵的人。

他伸手摸摸後腦勺,腦袋上鼓了一個小包,一碰就疼得要哭。他在頭發裏扒拉幾下,摸到半顆碎餅幹,用手指搓了搓,還有些硬。

什麽情況?剛剛自己正跑着,就是被這玩意兒打了一下摔倒了?

他朝來的方向轉過頭——“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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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歌放下手,拍掉了手掌上的餅幹屑。

在搶包賊回頭的瞬間,她把第二顆餅幹彈了出去。隔着六十米的距離,穿過一條人來車往的馬路,這顆骰子似的小餅幹準确無誤地命中了搶包賊的鼻子,以飚出來的鼻血為證。

被搶的老奶奶已經高喊着“抓賊——!”跑過去了,一群圍觀群衆把搶包賊團團圍住,就等警察叔叔趕到,把他扭送上警車。

雖然流歌的記憶像一幅少了很多片的拼圖,但是“射擊”這回事,是她用身體記住的,每一個動作都出自本能。她不需要去回憶下一步應該怎麽做,運動神經和反射弧比回憶和感情靠譜多了。

說不定,自己以前是個了不起的弓箭手,流歌想。

她轉身繼續自己的外賣任務。沒走出兩步,身後傳來警車的警笛聲。流歌回頭一看,警察把搶包賊推進車裏,老奶奶跟着坐了上去,叽叽喳喳圍觀群衆也很快散了。

這件事情就算解決了,流歌想,接下來只要把蛋糕送到——

等等,好像有什麽不對?

汪澤朝牆上的挂鐘瞥去一眼——距離流歌出門已經過去近半小時,她應該回來了。

“擔心我們的打工妹嗎?”會做點心的牛郎在廚房裏說。

“擔心什麽,又不是第一次出門買東西的小學生,這麽大的人了,難道連這點事都幹不好?”汪澤說着抽出一根煙,剛要放進嘴裏,正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噼噼啪啪”,由遠及近。

店門被“嘩啦”推開,流歌從門外沖了進來。

“你回來了啊,”阿潇從廚房裏出來,“外面很熱吧?”

流歌沒說話,一進門她就放輕腳步,低着頭走到汪澤面前,肩膀一抽一抽的,兩根小辮子東倒西歪,大概是路上跑得太急了。

“怎麽了?”汪澤有種不好的預感。

流歌擡起頭,滿臉都是鼻涕眼淚,下巴上還挂着亮晶晶的水珠。

“我……我把蛋糕弄丢了……”

她用餅幹擊落搶包賊之前,順手把外賣盒子交給了老奶奶保管,然後老奶奶又順手提着盒子跑過馬路,帶着盒子上了警車。

現在距離顧客的外賣電話已經過去一小時。

汪澤吸了一口壓根沒點的煙,然後把煙在煙灰缸裏擰了擰,丢了。

“再做一個吧,趕緊的,”汪澤對阿潇說,然後轉向已經哭成一團的流歌,“我說你啊——”

“嗚……”

“……不就,是個,蛋糕嗎,哭什麽哭!現在知道哭了剛才怎麽不記得把蛋糕要回來!”

“嗚——!”

汪澤撓撓頭,他相當不擅長對付這種情況。目前為止在他跟前哭過的只有老婆女兒,而這兩人不管哪個哭了,之後肯定都沒好事。

“我說你——你挺厲害啊,”汪澤決定把話題從蛋糕上扯開,“你是怎麽替她抓賊的?”

“我……摸了顆餅幹,”流歌抽抽噎噎地從口袋裏掏出那個小瓶子,裏面的餅幹還剩下一半,“然後朝那個賊BIU過去……”

汪澤想起前一天流歌用咖啡豆制服沙皮狗的情形,他信了,并且這一瞬間對這個打工妹稍微有些害怕。

“你以前到底是幹嘛的……?”

“不知道,”流歌搖搖頭,“可能是——”

“來幫我攪面糊啊,”阿潇從廚房裏探出頭說,“我一個人怎麽來得及。”

流歌抹了抹眼淚,站起來進廚房了。

會做點心的牛郎,和來歷不明的……餅幹射手?汪澤看了看店門口的招牌:快樂王國糕餅屋——他7歲小女兒取的這個名字,可能确實不太合适。

大半個小時後,新的檸檬千層蛋糕急急忙忙地趕制出來了,汪澤親自開車送去。期間客人又來了三個催單電話,都被阿潇滴水不漏地擋了回去。

“對不起啊……”流歌低着頭小聲地說,“那麽辛苦做出來的蛋糕,被我弄丢了……”

“這也是沒辦法嘛,”阿潇說,然後很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腦袋,“下次注意就行了。”

流歌點點頭。

“比起這個來,還有一件事才讓我生氣。”

流歌有些詫異地擡起頭,看到阿潇擰着眉垂着眼,貓嘴平直地拉成一條線,确實不太高興的樣子。

“怎、怎麽啦……”

阿潇雙手抱胸,彎了腰低了頭,平視她的眼睛。

“我特地給你烤的餅幹,你拿去丢賊……是說我的愛就像路邊的小石頭一樣嗎?”

流歌往後退了一小步,口袋裏的瓶子“沙拉”一響。

雖然她是絕對不浪費食物的節儉主義者,但當時手邊能用的只有這個,又不能真的撿塊石頭扔過去——那就會出人命了。

“哦……對不起……”雖然已經知道這家夥平時說話就是這麽不着調,但流歌還是控制不住地臉紅了。

“算啦,”阿潇嘆口氣,直起身子,“反正你總是這樣,從以前就是這樣,從來不在意我送你的東西,丢了就丢了,沒了就沒了——”

流歌一步上前,雙手抓住阿潇的肩膀,一口氣把他推到牆邊——她并不知道這個動作叫“壁咚”。

“你是誰?”

“你都不認識我了,我就算告訴你又怎樣?”眼底沒有笑意的微笑。

面前的男人勾着一張微翹的貓嘴,瞳孔像清澈的蜂蜜。巧克力色的頭發在腦後歸攏一束,紮了一個短短的小辮子。午後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灑落在他的制服上,暖融融的,像楓糖。

流歌突然有種錯覺,眼前這個人……是甜的。

自己要找的人,自己最喜歡的那個人——

“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流歌說。

“我當然知道啦,”阿潇笑笑說,“但我不想告訴你。”

“為什麽!”

“不想告訴你的理由,也不想告訴你。”

阿潇握住了流歌的手腕,把她的手從自己肩上挪開。流歌一驚,試着掙紮了一下,然而對方雖然清瘦,但比看起來要有力得多,被他這樣抓住雙手,她竟然連動都動不了。

他手掌一翻,就把她的手臂反折到身後,看起來像一個捕獲成功的擁抱;她的下巴措不及防地磕在他的肩上,感覺他的呼吸吹動自己耳邊的鬓發,很癢。

流歌覺得有點不太妙。

“咕——”肚子也覺得不太妙。

流歌臉紅了,不知道是因為壁咚不成反被撩,還是因為這過分耿直的“咕——”。她聽到頭頂上傳來壓低的笑聲,然後腕上一松。

阿潇放開她的手,轉身進了廚房。她扒拉着牆邊,看到他從櫃子裏端出一個盤子。

盤子裏是一塊金黃油潤的松餅。這次的材料非常充足,蜂蜜豪爽地淋了一臉。她聳聳鼻子,似乎還聞到了酸酸甜甜的果味。

“本來想留着給你晚上吃的,”阿潇說,“所以晚上就沒有了,你餓了就啃餅幹吧——要是餅幹不夠吃,想想自己剛才拿‘我用愛給你烤的餅幹’幹了什麽。”

說完,他把盤子往小桌上一放,頭也不回地進了廚房,帶上門。

流歌一個人坐在小桌邊上,望着面前放涼了的松餅,聽到廚房裏傳來“噼噼啪啪”的打蛋聲。

那個人好像真的生氣了,那什麽愛來愛去的,難道不是口頭的漂亮話?

只是丢了兩顆餅幹,至于生氣嗎?

流歌拿叉子切開松餅,混着藍莓的奶油湧了出來。叉子劃過的地方,紫紅色的果汁在奶油上牽出一條條紋路,像大理石一樣漂亮。

還是先吃飽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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