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少女,開啓不愉快的約會
面前的小桌上鋪着雪白的桌布, 帶團花暗紋。半透明的水晶長頸花瓶婷婷立在桌子中間,一支纖細的嫩綠花莖貼着瓶頸彎成舒緩而優雅的弧度,在瓶口綻開一朵淺紫色的花。
——花梗短于花萼, 寬卵形,頂端短凸尖, 花萼圓筒形……流歌從她腦內的野外生存手冊裏找到了一個條目:康乃馨。
好了,桌上的花也鑒定完畢了。
三分鐘前她大致推測出面前這套餐具的材質和用途, 五分鐘前确定了這張桌子的用料和重量, 七分鐘前用餘光清點了這個餐廳目前的人數……
現在還有什麽可以幹的嗎?流歌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勢,視線飛快地左右一掃。
垂在桌下的手輕輕摳了摳桌布,挺厚的,可能是亞麻,但是質地很細膩,暗紋也閃亮亮的, 也許是綢——麻煩了, 她對織料不太拿手。
“你怎麽了?”面前的人突然開口了, “怎麽皺着眉頭?不喜歡I國的口味?”
“……不是,”流歌慌忙捋了一下根本不亂的頭發, “我之前對老板說請半天假, 現在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哪有到了飯點還放客人走的道理, ”段悅逢笑笑說,“而且你幫我們試吃新品,還提了改良意見,我請你吃飯表示感謝也是應該的。”
流歌提的改良意見是:糯米皮沒嚼勁, 不如我們店裏的好吃。
半小時前的下午五點,她吃完熊貓店的新品——進化版冰淇淋糯米糍——正準備要走,段悅逢表示可以送她回去。她才推托了一下就被拉上了車——她現在知道,那輛車的牌子是賓利,是汪澤告訴她的。
然而車子停下的地方,是一個她從未來過的街口。
都已經傍晚了,一起吃個飯——那個狡猾的司機是這麽說的,然後他帶她走進了一間餐廳。
流歌很慶幸,自己今天穿着點心師送的裙子。這餐廳裏的每個人都衣冠楚楚,連服務生都像一尊雅致的瓷器;她可不想因為衣着的問題被人注目。
流歌抿抿嘴——臨行前還抹了唇膏,真是太對了。
對面的人正在點菜。他在她面前坐下的時候,流歌感覺有很多話想問他:以前有沒有見過自己,還記不記得自己是誰,為什麽他能在拖慢的時間裏行動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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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臉上有東西?”段悅逢從菜單上擡起頭。
利落的板寸,利落的黑色瞳孔,五官線條卻清秀柔和。他穿了一身輕便的休閑西裝,淺藍色的外套清爽得像海水
流歌想起她記憶中那個面目模糊的勇者,似乎也有着東方血統。
想問的問題突然說不出口了,嗓子裏好像被塞了一大塊膩人的奶油,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她只能轉過頭,認真地數起康乃馨花瓣上的小牙齒。
這種不安的緊張感既讨厭又陌生。流歌在桌子底下把桌布搓了又搓,雙腿并攏,兩只腳緊緊地鈎在一起,腳趾在小皮鞋裏蜷成一團。她不知道該做什麽好了,只覺得背上有密密麻麻的小蟲子爬過。
自己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自己以前……可不會像一塊掉在地上的果醬面包,糊爛粘手。
好奇怪啊,她明明是一個有話直說的人。
穿着馬甲的侍者為二人面前的杯子裏注了酒,紫紅色的甘美醉人的氣息在微弱的水聲裏散逸出來。
“……段先生是哪裏人?”侍者倒酒的間隙,流歌小聲問道。
“我?我在S市出生,因為工作被調到這裏來的。”
——出生?不是複活?
不知為何流歌松了一口氣,背上的小蟲子“刷啦”一下不見了。
那個點心師說得對,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不可能什麽人什麽事都和自己的過去有關。與其在這裏疑神疑鬼,還不如吃飽肚子,努力挖挖腦溝,說不定會想起什麽來。
流歌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雖然想到點心師說的那些話的時候,不由自主又想到了他當時做的事,然後臉上一紅。她趕緊伸手從餐籃裏拿了一塊面包:金黃酥脆,看起來很好吃。于是她眉開眼笑地“咔嚓”一咬。
——剛剛揚起的眉毛又挂下來了:淡而無味,像在吃海綿,她早該料到的。
看到流歌大起大落的表情,對面的人隔着酒杯“噗嗤”一笑,眼睛像蒙着霧氣的黑曜石。
流歌突然覺得那些小蟲子又不聲不響地爬了回來,窸窸窣窣地從體內啃着她,咬着她。剩下的面包再也吃不下去,流歌遲疑着把手裏的半塊放到餐盤上,眼珠子悄悄一輪,朝四周一掃——還好,沒人笑話她,也沒人注意她。
“你們店裏的點心師很厲害啊,那天吃了他做的提拉米蘇之後,別的店裏的甜點我再也不想吃了——更別提這裏的面包,”段悅逢很自然地把話題引到了阿潇身上,“他來你們店以前是在哪裏工作的?”
“不知道,”流歌搖搖頭,“老板說他以前可能是做牛郎的。”
侍者倒酒的手非常明顯地一頓,還好沒有灑出來。
段悅逢也愣了一下,然後掩嘴笑出聲:“你們老板真有意思——話說最近生意還好嗎?”
“……還好吧,沒前幾天忙,不過客人也挺多的,”流歌望着盤子說,“雖然沒生意不太好,可是真的忙起來……也是挺累人的。”
對面的人的笑容有一絲滞緩,但她沒有發現。
前菜上來了,蜜瓜火腿橄榄拼盤,各種食物在一個白色的大盤子裏各安一隅,生的。流歌只看了一眼,又飛快地移開視線。
她有些餓了,胃袋蠕動着發出警告。但是面前的這些東西……她吃不下去,也吃不飽。
段悅逢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表情。
“雖然這裏的面包不好吃,不過其他的菜色還是很不錯的,”段悅逢說,“要不要試試看?”
流歌又望了一眼盤子裏濕冷濕冷的生火腿和腌橄榄,皺起眉頭。
“……沒事,吃不慣也不用勉強,”段悅逢笑笑說,“早知道我該問問你的口味。”
“咔啦咔啦”,小蟲子啃骨頭的聲音。
段悅逢大概是察覺到了一直都是自己在說話。他停了停,又開口道:“你的家鄉是在哪兒?”
家鄉是在哪兒?
小蟲子們瞬間停止了啃噬——只是瞬間。下一秒,更瘋狂的撕咬爆發開來。
“……離這裏……很遠,”流歌說,她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撞擊胸腔,“是一個你肯定不知道……的地方……”
真是奇怪,為什麽她會這麽緊張?
這個人也沒說什麽特別的話啊。
為什麽她連說一個完整的句子都這麽難?
肚子羞澀地“咕”了一聲。流歌慌忙拿起邊上的酒杯,喝了一口作為掩飾。
段悅逢大概是覺得她不想過多地談論自己的事,于是又轉開了話題。
“你剛剛說,我們店裏的糯米粉不好吃,那能告訴我,你們用的糯米粉是什麽牌子嗎?”
流歌一愣。段悅逢馬上又補充了一句:“雖然我們的商品是冰淇淋,不過蛋筒冰淇淋的蛋筒,和冰淇淋糯米糍的糯米糍也是一樣重要。”說着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記事本,連同筆一起遞給流歌。
“我覺得你們店裏的點心,從面粉開始就很好吃——能把你們用的原料和配料的牌子型號告訴我嗎?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流歌根本沒有聽清他說的話,那些小蟲子們羽化出了翅膀,在她的腦中嗡嗡亂飛。她只聽到段悅逢口中模糊斷續的詞語,她接過紙筆,把倉庫裏那幾個大箱子上的字寫了下來。
晚餐結束的時候剛過六點,桌上的菜只是略微動了動,連酒都只喝了一半。旁邊的桌位才剛剛開始用餐,這一桌只剩下了淺藍色西裝的男人還坐在位置上。
那個女孩子不管吃什麽都一副很難下咽的樣子,看來點心師說她口味很刁倒是不假。段悅逢望着對面的空椅子,獨自喝了一口酒。
主菜是羅馬烤羊排,是這家店的招牌菜之一。一端上來,迷疊香淡淡的香味就融化在空氣裏,勾得人連神經中樞都在歡呼。
然而那姑娘勉勉強強咬了一口,又遲疑着放了下來,好像手裏拿着的是一塊滴着血水的生肉。
然後她很慌張地對自己道了歉,道了謝,道了別,飛快地跑出門去。
段悅逢沒有挽留,反正也沒有必要了。
那本記事本還攤開在桌面上。段悅逢掃了一眼上面的字——如果那姑娘的智齡未成年,那她的字跡大概還是學齡前。
段悅逢摸出手機,打開通訊錄,從上滾到下,選中一個號碼,撥打。
“嘟——”了一會兒之後,電話接通了。
“關于你上次問我的那件事,我有個很合适的人選要推薦給你,”段悅逢對着電話說,“當然我只管推薦,能不能談成得看你們的,”他笑了笑,又補充道,“不過,我會祝你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