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少女,這裏的冬天開始了

那天債主坐了一會兒, 吃了點東西就走了;臨走還拍了拍汪澤的肩,就像爸爸關愛兒子。

然後冬天在一夜之間到來了。

空氣冷得滴水,金屬餐具開始刺手, 摸一下門把會被靜電電到……晨起的時候,還能看到玻璃窗上的小冰花。

汪澤每天又多了一項日常:開着空調心疼電費。

流歌感覺自己也開始了一項新的冒險, 緊張又刺激。

她指的是獨自騎着電單車出門送外賣這件事。

汪澤又新買了一輛電動小毛驢,讓流歌花了一個小時學會駕駛之後, 正式給她增加了一項遠距離外賣的工作內容。

在這之前, 流歌只負責步行時間10分鐘以內的外賣訂單。

“我對這裏不熟……也不認識路啊。”流歌說。

“第一次不認識,送着送着就認識了。”汪澤說。

“那……我們都去送外賣了,那家夥又不肯出廚房,店裏誰照顧啊?”流歌問。

汪澤沒有回答,老板娘出現在了店門口,不需要回答。

所以流歌現在就騎着小毛驢, 載着裝了蛋糕的保溫箱, “突突突突”地奔馳在下午兩點的街道上。

兩邊的行道樹都被剪得光禿禿了, 視野幹淨又開闊。冬日的風撲在臉上冰涼得神清氣爽。流歌有點想唱歌,只是她一開口, 白色的水汽就像煙霧一樣從嘴裏冒出來, 讓她感覺自己是一條噴火龍。

她家鄉的冬天非常溫柔, 再冷也不過是穿件毛衣的程度,征讨大魔王的那一路上也沒有經過什麽寒冷的地方,所以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從口中呼出的白氣。

她想起似乎有個來自北方的夥伴曾經對她說過,在大陸的最北端, 天空和地面都是白色的,呼出的氣會變成雲朵飛走。那裏的人住的是水凍成冰蓋的房子——比石頭還結實;嬰兒從一生下來就要裹着厚厚的毛皮,一刻也不能脫下來,不然就會被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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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鼻涕怎麽辦,會凍在臉上嗎?當時流歌是這麽問的。

鼻涕擦掉就行了啊,那個人說。

那眼淚呢?

眼淚就麻煩了,會凍掉皮膚,凍掉睫毛,憋着眼淚不流下來的話,會把眼睛也凍上。

——告訴她這些事的人或許也留在了那片荒野裏。

她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使勁想着要再次進入那個夢境,然而只是徒勞。她像只蛋殼裏的小雞一樣一覺睡到天亮,然後被來上班的點心師的開門聲吵醒了。

在弄清楚死掉的事之前,先做好活着的事,流歌想。

從兩點到五點,她送掉了8份紙杯蛋糕,5份蛋糕卷,5份栗子蛋糕,12份彩虹布丁,腰間的小包裏鼓鼓囊囊地揣了一大疊錢——她可從來沒帶着這麽多錢出門過,比她的比賽獎金還多。

要好好放着,不能掉了,流歌想。多賺一塊錢,就能讓店裏多還一塊錢的債,她就能早一天——

又有什麽字要從胸口浮上來,她索性不想了,摸摸裝着錢的小口袋,騎上小毛驢,“突突突”地回家去。

流歌剛進門就看到汪澤在打電話,表情猙獰語氣谄媚。店裏還有三四個客人,等着上餐的和等着結賬的,這會兒全伸長脖子看汪澤的表情。

“好好好,讓我再想想,老板你也考慮——”

那一頭把電話挂了。

汪澤把話筒摔回座機上。

整間店裏的顧客的眼神瞬間一亮,好像通了電的聖誕樹。

經過這兩個月,流歌很明白這樣的眼神意味着什麽。她趕緊上前給他們上了餐結了賬,好說歹說,能走的全送走。

客人總算都走了之後,流歌從小包裏掏出貨款交給汪澤:“怎麽了?”

“氣死我了!”汪澤龇牙咧嘴地罵了句髒話,“氣死了氣死了——話說這錢你數過沒,是對的吧?”

“數過了,”流歌點點頭,“所以發生什麽事了?那個記者又來了?”

汪澤長長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剛剛債主老爺打電話來,說要提利息。”

“什麽意思?”

“就是說,今天我們欠他10塊錢,說好的明天還11塊,但是他突然單方面要求說,明天得還他20塊,”汪澤叼了根煙,咧着牙齒使勁碾煙嘴,好像那是債主的脖子,“真是的,好不容易快還完了……怪不得他那天親自下凡來店裏,原來是實地考察!——怪我,當初沒看清合同,讓他鑽空子了……哎呀我怎麽這麽蠢!”

“這種借貸,就算看清合同也沒用啊,”廚房裏的點心師也出來了,“只要起了念頭,他們有的是理由跟你要錢——雖然你确實挺蠢的。”

汪澤啐了一口:“不就是看我們最近生意好了,想多撈點嘛!他怎麽不幹脆入股啊,借我的錢就當投資了,我不介意給他們分紅!”

“……他們怎麽這麽壞啊!”流歌終于反應過來了,義憤填膺地使勁敲了一下桌子。

但敲完桌子之後,她發現自己竟然有點高興。

要還的錢更多了→要花更長的時間賺錢→自己還得繼續打工→可以多留下來幾天→……

她下意識地要朝某個人的方向望去。

“怎麽你好像在笑?”汪澤瞥了她一眼。

流歌趕緊轉過頭,把嘴角拉了下來。

對,沒什麽好高興的,她的時間比錢還值錢,不能浪費在這種地方。

“那現在怎麽辦啊,我們一共還要還多少?”

汪澤又啐了一口:“管他還多少,我說還多少就是還多少,多了我才不認!”

說是這麽說的,語氣也強硬得像廚房裏那把幾乎沒用過的剁骨刀。然而還沒到打烊,流歌就聽到汪澤躲在廚房的角落偷偷打電話,低聲下氣地跟什麽人讨價還價。

“就按原來說好的嘛……诶如果是原來的利息的話,我這個月就能……對對對,全款全款……真的啊,保證,肯定,絕對!還不出我剁手!”

“完了,老板的手要保不住了,”站在旁邊洗盤子的點心師說,“算上之前婚禮的貨款,現在統共還差十萬吧。”

“這麽多?”

“如果當時你沒吃掉那些原料,現在已經還清了。”

“……哦。”流歌開始看窗外的風景。

汪澤挂了電話,臉色一片慘白,好像在下過雪的馬路上撒了一把石灰。

“這可怎麽辦……手要保不住了……”

“去正經銀行貸款吧,”阿潇說,“我們店最近人氣很旺,應該對申請貸款有點幫助——”

“不行,不行不行,”汪澤的腦袋晃得像滾筒洗衣機,“我的信用記錄……”

“哦。”阿潇秒懂了。

“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嗎?”

“三萬塊一顆腎,”阿潇說,“時價。”

之後的第二天第三天,店裏忙得像一爐紅油火鍋,但汪澤卻一直沒出現,老板娘的怒氣和營業額同步增長。流歌在送外賣的間隙回到店裏,看到老板娘繃直的眉毛和對着顧客強行微笑的嘴角,覺得也許汪澤還是不要回來比較好。

“真是的,老板一聲不吭地去哪裏了。”關着廚房門小聲說的。

“肯定不是去賣腎啊,”點心師一邊打雞蛋一邊說,“賣了也不夠。”

“……那你覺得他是去幹嘛了?”

點心師停下手裏的活,認真地想了想,轉過頭:“應該是去弄錢了,但是我想不出他還有什麽能弄到錢的——”

阿潇住口了,表情有些微妙地緊縮起來,好像一張被火烤了的塑料膜。

“……怎麽了,你想到什麽了?”

點心師還沒說出他想到什麽了,廚房門被“唰——”地拉開,老板娘氣勢凜凜地站在門口。

“外賣。”就兩個字。

小毛驢又“突突突”地上路了。

老板曠工的第三天,所有人都在想他——所有人包括即将炸成煤氣罐的老板娘,表情皺巴巴的點心師,一天之內突遍全城的打工妹,以及前門後門吃瓜看戲的門神。

今天想他的人又多了一個,比桌子高了一點的臨時小服務生。

“你們的‘栗子姑娘’,‘彩虹布丁’,‘苦澀羅馬史’……不,‘苦澀羅曼史’,上齊了,請慢用。”兩條小胳膊晃晃悠悠地把盛滿點心的托盤在桌子上放下。

桌旁糖果色衛衣的女顧客趕緊幫着把碟子一個個拿出來,然後掏出一個糖果色拍立得,歪着腦袋嬉皮笑臉:“能跟你拍張照嗎?小妹妹你真是太可愛了……”

托托回頭看了一眼櫃臺後的老板娘,得到一個同意的點頭後,也歪了腦袋,辮子上的小毛球輕輕一晃:“好啊。”

老板曠工的第三天,著名點心店的大小姐親自下場幫忙接待。

“她吵着要來,我一想星期六她一個人在家也沒人看着,正好店裏也比較忙,就讓她來了。”老板娘是這麽說的,說的時候還朝旁邊挂着的汪澤的制服飛了好幾個眼刀,好像那是某個失蹤的胡渣男。

“老板……沒說他去幹嘛了?”阿潇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老板娘翻了個白眼:“誰知道他。我打他電話,他一接起來就說在忙,然後就挂了——他膽子也是越來越大了,昨天晚上我回家一看,黑燈瞎火亂七八糟,煙頭啤酒罐到處都是。等我全部收拾好,都快晚上11點了,他還沒回來!氣得我又把裝起來的易拉罐給他丢了回去。”

阿潇“哦……”了一聲,默默回去廚房,關了門。

老板曠工的第四天清早,流歌才剛剛起床,廚房後門就被人敲響了。她去開了門一看,著名點心店的大小姐穿着淺黃色的小棉襖,梳着兩根晃晃悠悠的羊角辮站在門口。

“……你媽媽呢?”流歌讓托托進門了。

“媽媽今天有事,得晚點來。”托托說着,熟門熟路地翻出烘焙工具,篩了面粉磕了雞蛋倒了牛奶,這就開始幹活了。

“那你是自己來的呀?”

“是啊,”托托挽起袖口,一邊和面一邊說,“我想着今天是星期天,一定更忙,所以就早點來了。”

流歌擡頭看了一眼挂鐘:不到七點半,兼職的大小姐已經來上班了,雇來的點心師還不見蹤影。于是流歌幫着熱了烤箱刷了烤盤,給大小姐打下手,準備開店。

托托做的是最簡單的吐司面包,又往裏面加了不少葡萄幹。和好面等着醒面的工夫裏,她就扛了掃帚去幫忙流歌打掃。

其實也幫不上多大的忙,她的小短胳膊握着掃帚才剛劃拉一下,流歌就把地掃完了——還得假裝沒掃完的的樣子,讓她盡盡心意。

流歌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你最近有見到周拆拆嗎?”

托托停下手裏的掃帚,轉過頭:“那是誰呀?”

“……不是你的同學?”

“哪個班的呀?”

流歌還真不知道周拆拆是哪個班的。

她還在尋思怎麽回答,前門傳來一陣響動,卷閘門被拉開了。

托托立刻扔了掃帚跑向廚房,沒跑兩步又折回來,抓着流歌的手,看起來很急地皺着眉頭:“不要告訴爸爸我在這裏!”

雖然沒明白為什麽,但總之流歌點了點頭,然後廚房門“唰——”地拉上了。

老板曠工的第四天,曠工的老板終于出現在店裏——随行還帶了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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