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姑娘

宋拂的聲音輕重緩急都十分分明。心情好時,輕輕的,像是飄在天上的雲朵,軟乎乎,不見鋒芒。惹急了才會噼裏啪啦的說話,全然變作另一幅模樣。

和安西都護府轄下諸地的女子不同,宋拂一開口說話,字正腔圓,絲毫聽不出任何當地口音,便是番語,也能說得分外流利自如,仿佛本就是她應該會說的語言。

隔着半扇阖上的門,桓岫聽見的這個聲音,柔柔的,和宋拂的聲音一般無二。但這人,不是宋拂。

他往前走了幾步,進到大堂,便見母親袁氏正坐在一旁,身側立着一個婢女模樣的女子。方才的聲音,就來自她口中。

光是從背影看,真的還像極了宋拂。桓岫有一瞬間,以為她就是。

“二郎回來了。”

見桓岫進門,袁氏笑着站了起來,身側的婢女忙伸手托了把她的手肘。

“母親。”桓岫颔首,目光落在袁氏的臉上。

桓岫的生母袁氏乃是尚書令桓季的正妻,自嫁入桓家以來,為桓季生下三子。桓岫正是次子。袁氏不過四十多歲,卻在多年前因操勞過度,一場大病,病愈後已經生得兩鬓斑白,早已不複美貌。

桓岫從前覺得袁氏活得委實辛苦了些,要操持這麽大的一個家,還需得應對後宅那些野心勃勃的女人。可後來看久了便知道,母親寧可操勞,也絕不會放任丈夫與自己同床異夢。

可即便如此,不得不承認,袁氏的确是位好母親,只是她的出身教養,注定令她不會與自己的親子太過親近。

即便當初,桓岫時隔七年返回永安,也仍未得到她一聲關切。

“既然回來了,便去沐浴更衣,你父親今日要晚些回來,等來了再去請安。對了。”見桓岫聞言稱是,轉身就要走,袁氏忙将人叫住道,“母親從本家帶了一人回來,二郎你且轉過頭來看看。”

桓氏的本家,在副都臨殷,族中長輩皆住在臨殷,永安僅他們一支。永安與臨殷雖相距不遠,平素卻因公務繁忙,除去府內女眷,倒是來往的不多。因此,袁氏說從臨殷本家帶回人來,也實在不是什麽意外的事。

桓岫回身,袁氏笑着将身邊的婢女輕輕拉了拉,徑直推到了他的面前。

“二郎你且看看,她這模樣,生的像誰?”

“母親說她,生的像誰?”

桓岫擡眼,冷冷地看着面前羞紅了臉,擡起頭來的婢女。

那婢女原本還紅着臉蛋,略有幾分羞澀,可撞上桓岫冰冷的視線,一瞬間變了臉色,兩腿發顫,竟是下意識地想要後退。

袁氏卻仍舊不知,拍了拍那婢女微微發顫的手,只當她是見着人了心情激動所致:“二郎,這孩子是臨殷本家那你三叔母偶然買回來的。名叫玳瑁,今年十六,小是小了些,卻是個懂事疼人的。你三叔母本是覺得她年紀大了,只身世可憐了些,雖不能近身用,卻可以留在府裏配個管事什麽的。”

見桓岫當真在打量,袁氏面上流露出喜色來:“母親偏巧在臨殷見着了這孩子,看她頗有幾分神似當年的小丫頭,就給你帶了回來。你如今也快而立了,身邊還沒個貼心的人照顧着,母親不放心,見這孩子生了這副模樣,心知與你也是有緣,便帶了回來。”

她将玳瑁推了推,道:“往後,她便是你房裏人。待将來你成了親,有了嫡子,再擡她做姨娘,留個孩子傍身。”

袁氏似乎打定了主意,面上的笑仿佛是已經能見着了孫子。

長子尚了公主,成親十年了,仍舊無子無女,若非礙于公主身份,她怕早塞了通房進那公主府。好在幺子娶了郡主後,很快就給她生了孫子,她這才高興不少。

至于次子……

“二郎,母親知道,你對當年那曾經有過短暫緣分的小丫頭還存着念想。你且看玳瑁的模樣,與那丫頭雖不是一模一樣,卻也有那味道。母親盼着你能喜歡……”

袁氏還自顧自說着話,桓岫卻是不以為意地笑了一聲:“母親當真覺得,她們長得像嗎?”

袁氏的面容微怔,似乎沒想到會得到桓岫這樣的回應:“二郎……”

“且不說就算母親找到了與她一模一樣的臉孔,那也絕不會是她。”桓岫垂了眼簾,看了玳瑁一眼,“這樣的五官,這樣的臉盤,若仔細找,何嘗找不到第二個相似的人來。可那又如何?”

這個叫玳瑁的婢女,的确與那個她,有幾分相似的地方。

他其實原本已經有些記不得那張臉孔了,可看見玳瑁,明明只有一二分的相似,卻令他腦海深處那張模糊不清的臉,陡然間清晰了起來。

她生的這樣的好,一低眉垂眼,便似那藏在山林的精魅,堪堪要将人勾纏住。可她生的不妖不嬈,即便是穿着一身最簡單不過的布衣,仍舊叫人從她身上看出了何為清淡婉約。

她是這樣的好,這世上又有幾人,能生的她這副容貌,且有着一模一樣的性情。哪怕他當時,對她僅僅只是憐憫,卻也不得不說,無人能替代。

即便有,那怕也只能是……宋拂。

想到落雁城街市上那談笑風生的人,桓岫看看玳瑁,緩緩搖頭:“你叫玳瑁?”

“是……”

“母親說你十六了?”

“奴婢……”玳瑁說着話,竟顯出幾分局促來,“奴婢年紀小時,家中遭了難,年紀實在是記不清了。三夫人見奴婢模樣,說應當不出十六。”

桓岫知道,玳瑁口中的三夫人,指的是本家的三叔母。三叔母慣常負責本家買賣下人的事,自有自己看人的法子。

可桓岫更知道,面前這個玳瑁,實則年紀理當只比宋拂小上幾歲,且還有過身子。

宋拂曾在閑話間,随意教了他幾個法子,從往來行人中分辨誰人乃女扮男裝,誰人已婚且育有子嗣,誰人又是強作富紳。他原只當做是小把戲,眼下卻是用上了。

桓岫不再看她,直言道:“母親若是喜歡,就将她留在身邊服侍您。我房中不留人。”

袁氏擰眉,臉上現出不悅:“與你同齡的郎君,誰人不是兒女成群。母親不求你立即給我生出孫兒孫女來,就是想你身邊有人照顧,難不成你也不肯答應?”

桓岫道:“母親何須過問這些。隆朔六年,兒已經娶妻了……”

“你休要再提那場親事!”

袁氏憤而離去,再不肯聽他說上一句。玳瑁在原地僵了一會兒,兩股戰戰,哆嗦着低聲詢問:“郎君……奴婢……奴婢……”

桓岫低頭。玳瑁個子本就不高,一躬身,更顯得嬌小起來。

桓岫看了她一會兒,見堂內無人,這才道:“你日後便住我院中,領三等婢女的月俸。”

玳瑁聞言,欣喜地擡起頭來,卻見桓岫依舊那副冷淡的模樣,下意識咬了咬唇:“郎君……奴婢……”

桓岫留她,自有自己的打算。當夜桓季回府,父子二人雖素來冷淡,卻也還是在書房內坐了一整晚。

玳瑁只當自己耐心一些,日子久了,便能守得雲開見月明,哪怕只能做個通房,日子也會比從前經歷過的那些要好上許多。卻壓根不知,自這日後,桓岫便再未回過院子,只身住進了平王府。

不久,朝中來了聖旨,桓岫沒能留在永安,反而是被調往安西都護府任正好缺出來的長史一職。雖遠了一些,卻到底是正五品的官位。

蕭秉瑞問他是心想事成了,還是事與願違。

他沒有回答,只摩挲着手中的錦囊結,踏上了赴任的行程。

*****

鄰縣出了樁案子。

有夜香郎在巷弄裏發現了一具小娘子的屍體。約莫六七歲的模樣,被發現時死狀凄慘,因被丢在無人問津的地方,發現時,甚至還有老鼠在啃食她的耳朵。

縣衙很快就找到了小娘子的爹娘——夫妻倆都是回纥人,剛到安西都護府轄內謀生,就在城中開了家小酒肆,不過三四張桌子,賣些自釀的酒。

夫妻倆都不是很會說漢話,出事後,一時心急竟是連僅有的漢話都不知該如何說出口。縣衙處雖有人能說上幾句回纥話,可驗屍的事卻遇上了麻煩。無奈,只好去關城,将宋拂找來。

“也不知道是哪個畜生,竟對個才六七歲的孩子下這等毒手!”

領着宋拂往縣衙內堂走的,是縣衙的主簿,與宋拂倒是熟悉,因而言語上多有幾分随便。

宋拂聽着,快走幾步,熟門熟路地就走到了內堂。

堂內有對胡人夫婦,正摟抱着痛哭,顯然是出事的孩子的父母。

宋拂看了他們一眼,與縣令行過禮後,便淨手準備驗屍。

屍體是個才六七歲大的孩子,可掀開蓋在屍體上的那層白布後,饒是見過再血腥場面的宋拂,也不由地紅了眼眶。

屍體是典型的受虐而死。且施虐者手段極其殘忍。這孩子脖子瞎有絞勒的痕跡,脖子後還有結繩印痕。眼球突出,口鼻皆有血水。腹部脹突,身下……無硬物,只有已經明顯幹涸的……精水。

見宋拂神色有異,不肯離去的夫婦哭着上前詢問。

他們說的是回纥語,可這時候,宋拂卻寧願自己不懂他們的話。

這個被人折磨致死的孩子,才不過六七歲,和當年……和當年與她們失散的三娘一個年紀……

“求娘子告訴我們實話,阿古麗究竟……究竟是被誰害死的?”

被誰害死的,不是宋拂能回答的問題。她是仵作,能做的僅僅只是協助縣衙驗明屍體死因。

她看着被丈夫摟在懷裏,哭得已經站不住的婦人,想着這個孩子生前與三娘一般無二活潑的模樣,咬咬牙,到底還是将查驗的結果說了出來。

“孩子生前……曾遭人侵害。身上的這些繩結痕跡……都是那人施虐留下的。她……是被人悶住口鼻,活生生悶死的……”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是存稿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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