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私利

虞氏後人……

說後人,倒不如說餘孽來得更清楚一些。

在聽清桓岫說的話的那一瞬,宋拂心頭就浮出苦澀,甚至,一下想起了那年深秋,被鮮血染紅的刑場,盡管那時候她的雙眼被兄長很快蒙住,卻仍是将那滿地殷紅印在了腦海深處……

他們比誰都清楚。

虞家已經沒有後人了,他們是虞家的餘孽,是本應該和家人一起,死無全屍的餘孽。

宋拂忽然很想笑,笑自己安穩地過了這麽多年,卻原來并沒有人将當年虞家的事忘在腦後。

幾年了?

從八歲到二十二歲,十四年的時光,帶走了多少人事,帶不走他們兄妹二人背負在身上的枷鎖。

“啪。”

她擡手,手背将桓岫的手打開,饒是自己的動作大了些,打得手背發紅,面上卻忽然平靜了下來。

“為什麽?”她垂下手,長長的袖口只遮住了她半個手背,露出的半邊發紅發燙,卻燙不過她心底的躁動。

她不會發脾氣,臉上平平靜靜的,看起來并不想心底有事,可平直的聲音裏,那淡淡的語氣,卻針紮一般刺進桓岫心裏。

她在生氣……

甚至……

她在後悔……

桓岫的心忽地刺痛,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睜眼醒來,他的兄長語調平平地告訴他,他的寶音走了。

他看着宋拂平靜的無波無瀾的雙眸,看着她垂在身側發紅發燙的手背,還有努力站直打開雙肩的動作,他忽然覺得,重逢或許從始至終都不是一件好事。

“你對我,失望了嗎?”

那語氣中所含着的濃濃的失望,對着宋拂撲面而來。

她忽的福了福身,平視着他道:“小的不知桓大人所謂何意。”

他倆的神情語氣都有些不對。霍起英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擔心。

若放在之前,男未婚女未嫁,他們夫婦二人不是沒想過撮合撮合這一對。可那時候,誰也沒料到後面會出現在這茬事。如今看起來,桓岫他不僅知道呂長真的身份,更可能也已經猜出了宋拂的身份。

霍起英皺了皺眉頭,當即就要喊人送客,把桓岫趕出去。

“不知?”

桓岫忽的一個用力,一把握住了宋拂的手腕。

可他不敢用力,他分明能感受到,在他的掌心底下,是一截纖細的仿佛用力過度就會折斷的皓腕。

“隆朔六年夏,臨殷……”

“我牽着你的手,領着你在臨殷桓府行禮,從此結為夫婦!”

桓岫的聲音,隐約有些嘶啞。他睜大眼睛,看着面前雙眼通紅的宋拂,仿佛怕只要再閉上眼睛,人就會再度消失。他不敢閉眼,哪怕睜得流下眼淚,也死死将人盯着。

“所有人都說你死了,所有人都說是你抛棄我離開才死的……所以現在只因為我的一句話,你就要徹徹底底不肯再認我了是不是?”

“阿音,我知道是你,我認出你了……”

“夫婦?”

宋拂一聲嗤笑,好似聽見了天大的笑話。

可眼淚,卻在這個時候搗亂,就這樣撲簌簌地往下落。

她那時候是懷着怎樣的心情,答應代替雲陽縣主嫁進臨殷桓府的?

是感恩,是膽怯……

是對那個曾經救過自己的男人的信任。

甚至,還透着一絲絲情窦初開的懵懂。

所以,她其實從來沒恨過他,甚至午夜夢回時總在想,今生能不能還有個機會,可以遠遠地再看他一眼。

桓岫從沒想過,當他篤定地喚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宋拂會哭。

她很少會掉眼淚。

哪怕是被他剛剛撿到的時候,哪怕是在被衆人欺淩,威逼她滾出去的時候,她都沒有掉過眼淚可現在這哭聲,壓抑又委屈,好似要把這些年所有的眼淚全部掏出來。

“阿音,你認識桓峥的。”

“他在陛下身邊任起居郎,與陛下身邊的近侍全都熟稔。我與陛下說起你阿兄時,陛下的身邊只有一位宦官在旁伺候筆墨……”

宋拂一哭,連霍起英都慌了手腳。文氏早已出去,屋子裏就兩個大老爺們,如何安慰個哭得停不下來的小娘子。

霍起英有些慌張,見宋拂的手腕還被桓岫握着,氣不打一處來,正要狠狠給他一拳,忽的聽見他這一聲,當即愣了一愣。

“你是說……”

桓岫看着宋拂,見她雙目通紅,不知是熬地還是哭的,伸手擦過她的眼簾,擦去淚珠。

“桓峥盼着升官已經很久了,他需要一個由頭,才能從起居郎坐到別的位置。他的妻子,是饒安郡主,蕭子魚嫡親的妹妹。”

“蕭子魚的背後,是野心勃勃的皇後以及康王殿下。”

“虞氏全族,當年就是因為皇後與康王,才落得了一個欺君之罪,阖族被誅的下場。”

桓岫的解釋并不難懂。

可是……

“阖族被誅?”

宋拂的眼角還挂着淚,臉上有些恍惚。

“我的家人,我的族人,全都已經死在了隆朔三年。現在他知道我們兄妹還活着,所以派了人來,想盡辦法要将我們倆也綁回去弄死,好讓虞氏真真正正做到阖族被誅嗎?”

霍起英忠了半輩子的君,即便後半輩子忠得是國不再是那殿宇之中的皇帝,也被宋拂這一聲吓得魂都去了大半。

“阿拂!”他低吼,幾步走到門邊,房門打開往外看去。

屋外無人,終是讓他稍稍松了口氣。

“你是瘋了不成?你阿兄出事,你便慌成這樣,你難道要抛下你嫂子跟大郎?”

是啊,還有嫂子和大郎……

宋拂回過神來。

她想起幾年前,披紅挂綠成親的兄嫂,想起彌麗古麗生産時,在産房外來回踱步急得滿身是汗的兄長,想起大郎剛剛會說話時喊的第一聲“爹”,蹲在地上痛哭的兄長……

他不僅是她的親人,更是嫂子和大郎的天。

天如果塌了,她得站起來代替他,為他們撐住。

宋拂眼底忽然有些酸脹。

直到有溫熱的指尖再度擦過她的眼簾,終于讓她睫毛顫了顫。

桓岫心底微嘆:“陛下其實一直知道,知道當年虞氏一族尚還有人活着,甚至也是默許的。”

霍起英說不出話來,慢慢閉上了眼睛。當年虞家的事,實在發生的太突然,當時他仍在邊疆,等他得知此事時,已經來不及趕回永安為虞邈求情。

“陛下也是人,是人都會犯錯。只是陛下的這個錯,太大了,大得即便過了這麽多年,也的确不值得你去原諒他。可他始終是陛下,手中握有你我的生殺大權。但也正因為如此,他若是有意不去追究虞氏後人,就絕不會時隔多年,突然派人趕盡殺絕。”

“更何況。”

“他還要你阿兄幫忙找兩個人。兩個對陛下而言,極其重要的人。”

“那麽,你呢?”

宋拂忽然問道。

茶室內,明滅的光影落在她的臉上,映襯得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蘊着一絲旁人難以分辨的期冀。

她想問他為什麽會接近自己,是因為覺得熟悉,還是從一開始就已經知道了身份,是為了皇帝才故意和自己來往。

霍起英似乎是誤會了她的意思。

想着桓岫這些年吃的苦頭,免不了要幫他說上幾句話。

“阿拂,你別生仲齡的氣。”

霍起英嘆口氣:“仲齡這小子和桓家早就沒甚關系了。”聽清了桓岫之前喊的那聲“阿音”,他多少知道桓岫當初那場笑話一般的親事,新娘就是宋拂了。

“自從你的‘屍體’被擡回桓家,給他過目後。他就和家人鬧翻,向陛下請命,成了使臣出使番邦,一走就是好些年……”

“所以,你不是故意接近我的,你并不知道我們的身份?”

“你那時候來安西都護府,僅僅只是因為湊巧,湊巧遇上予彌國小公主的死,湊巧碰上被帶到官驿為小公主驗屍的……我?”

“皇帝也沒有打算趕盡殺絕,反而有求于我們?”

宋拂的聲音,很輕很慢,就好像溪流,不洶湧澎湃,也不激昂壯闊,只是一點點地問出心中所想,只求一個能讓她心安的答案。

她想起十四年前那個雨夜。

她與兄長他們在逃亡過程中,意外失散,落入了人販子的手中。因為幾次逃跑,被怒極的人販子吊在房梁上抽打。

那夜,紫紅色的,劈在窗外的閃電,比落在身上的鞭子更令人恐懼。

房門被人突然撞開,她看到眼前的男人和衙差一起沖進來,輕輕松松救下了她。

她那時候疼得話都說不出來,是他輕輕抱着,一聲一聲哄着她,許諾說會一直帶着她保護她,才哄得她終于睡了自逃亡以來,最安心的一覺。

也許是她的眼淚終于不流了,也許是她說話時終于又帶上了幾分少時的情态,桓岫的唇邊,終于慢慢挂上了一分笑意。

“那時候,長輩要我另聘新婦,我不從,于是得陛下應允,離開永安到處走走,同時為陛下探查當年貞妃失蹤一事,湊巧我就游歷到了安西都護府。然後,湊巧遇見了你。那時候只覺得你讓我覺得有些熟悉,但你長大了,有些認不出來了,直到這次你阿兄出事,我才确定你的身份。”

他說着話,握着宋拂手腕的手微微松開,然後往下滑到她的手掌上,摸了摸她圓潤飽滿的手指頭,慢慢扣在掌心。

“陛下要找當年在宮外失蹤的虞貞妃。這個消息,興許只有你阿兄知道了,所以陛下絕不會這時候心血來潮要蕭子魚抓你們。”

“咳……”許是因為他的小動作太多,霍起英突然輕咳一聲,尴尬地插了句話:“那康王府的小子又是怎麽一回事?”

桓岫沒松開手,只是略一沉默,沉吟道:“康王似乎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在虞家手中。虞氏一族被誅後,虞府遭到抄家,卻沒找到他們要的東西。加之虞貞妃失蹤前懷有龍嗣,一向被皇後視為眼中釘,威脅太子之位。因此……康王和皇後都有充分的理由,要将虞氏後人趕盡殺絕。”

他頓了頓,看向宋拂:“蕭子魚在大理寺,喜用酷吏。他不會留你阿兄的命,但也不會就這麽輕易地讓你阿兄死。”

宋拂的心突然吊了起來。

桓岫低笑:“興許,我們能趕在蕭子魚失去耐心前,堂堂正正地救出你阿兄。”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果然遲了點……

跟老爸商量了下,把我那臺八年仍然健在并且還能順暢運行的筆記本電腦給他工作用了_(:з」∠)_我自個兒另外去買臺新的,畢竟臺機也七年了,碼字的時候電腦卡得銷魂。我爸說我真賊,找了個理由買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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