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搭救

宋拂說這人死于毒殺,并非随口一說。

屍體剛從挖出來時,她竟在上面發現了古怪。利器殺傷致死者,通常口微張、眼微開、兩手半握成拳狀。

此人,口眼雖長開,面色卻略帶青灰。這種青灰不是人正常亡故,或失血過多後的面色。

且,此人的手腳指甲,都呈青黑色。看着像是因為埋在地下,被污泥所弄髒,實際上,當宋拂在人前拿布輕輕擦幹淨屍體的手腳,即便是再不懂驗屍的人,也都發現了端倪。

“果然有中毒!”

周縣令一聲驚呼,顧不上惡心,指着屍體就叫。

蕭子魚眉頭緊鎖,一旁的桓峥忍不住道:“就算是中毒,也分先後。說不定是先捅傷的,再喂了毒物,假裝是中毒而死。”

宋拂道:“自然可能。只是下毒的那個人,興許沒想到,他用的毒,吃下去後雖然不會讓人立即斃命,不會壞了自己的計劃,但也正好給留下了把柄。”

“什麽毒?”

霍起英皺起眉頭。他也看出了屍體上的問題,但和他從前見過的被毒死的,全身發黑腫脹的人不同,這人看起來更像是吃壞了什麽東西,而且開腸剖肚的樣子,的确比起中毒死更像被人捅死。

宋拂道:“江南有種草,名叫鼠莽草,誤服之後會有類似中蟲毒的症狀。因為這種草服下後,需要一天一夜才會出現讓人斷氣,所以很多人一開始都不會留意到,最多覺得嘴唇開裂,有的人齒龈會變青黑色,像吃壞了什麽東西。”

桓峥辯解道:“那你又如何斷定這毒不是犯人所喂?”

宋拂反問:“那這位郎君,你又如何斷定,人就一定是我阿兄殺的?你親眼看見我阿兄一把刀,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麽?”

不等桓峥開口,宋拂又道:“你并未看見。同樣的,我也只能依靠驗屍來判斷這人身上的毒,是在你們抓我阿兄之前,就已經毒發身亡了!”

”而你們。”宋拂說着,徑直看向蕭子魚,“不開堂審理此案,就将人抓入牢中關押,還意圖掩埋屍體隐藏真相,我想,當朝天子若是知道他治下的大理寺和禦史臺,都是這樣草菅人命之徒,會不會覺得荒唐!”

宋拂的話,幾乎是指着人鼻子在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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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起英心裏叫了聲好,正準備蕭子魚要是敢當面欺負她,立刻幫着教訓那小子一頓,就見桓岫上前一步。

“蕭大人。”桓岫問,“既然此案疑點重重,不如當堂審一審。若是縣衙不夠資格,不妨一級一級往上遞,想來陛下很願意幫着審一審這個案子。”

桓峥仍有些不肯放棄,然蕭子魚不是蠢的。事情到了這一步,給自己留一分回轉的餘地,是他一定會考慮的問題。

宋拂低頭擦着手,不用擡頭都能感覺到蕭子魚盯着自己看的目光。

“此事的确是我們徇私了。畢竟,死去的是我們大理寺的同僚,一時情急,現在想想果然可笑了些。”蕭子魚道。

“那人,我們可以帶走了嗎?”桓岫逼問。

“自然。”

有蕭子魚這個讓步,宋拂已經心滿意足。

她現在只想快些去接兄長,好把人帶回家,給嫂子和大郎一個交代。

喬都護很快就做了後面的手續,命人帶着宋拂等人去往府獄接人。

獄中的日子,總是分不清白天黑夜。人們在外面看着日升日落,便知曉一日初一日終,可獄中的人每一日都是煎熬。

宋拂對牢獄所有的記憶,都在這些年入仵作行後的經歷。

那是無日無夜的地方,高牆鐵鎖,食盤裏永遠是馊臭酸澀的東西,能充饑,但更多的是你尚且還來不及伸手去撈,就會眼睜睜地看着有拳頭大的老鼠,從上頭爬過。

這種地方,阿爹曾經常出入。每次回來,抱她進書房看書前,阿爹總還要洗漱一番,換一身幹淨的衣裳。

嫡母曾笑他愛幹淨,阿爹那時候說,那種地方不幹淨,不能熏着我的小阿音。

“出來了。”

桓岫始終陪在宋拂的身邊,見有獄卒扶着個瘦高的男人出來,當即上前幾步。

宋拂擦了擦眼睛,正要笑着喊阿兄,卻是一眼就瞧見了呂長真滿身的血污。

那一瞬間,胸口仿佛是被大錘狠狠地猛擊了一下,一時間震得她腦子中渾然空白,四肢僵硬,都不聽她的使喚,不能前行,更無力後退。

地上的石板早已被來往的車馬行人踏得高低不平,不少縫隙間長出了細長的亂草,有白色的小花開在頂端。呂長真的血,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滴在那一朵白色小花上,紅色的血映得觸目驚心。

宋拂呆愣愣地看着他,看到兩個獄卒一臉猶豫地放開了手,看到兄長無處支撐地要往地上倒,看到桓岫幾步上前将人牢牢扶住,也看到兄長的膝蓋上,兩塊殷紅的血污。

她抖索了半日,終于跑了過去,眼淚奪眶而出:“阿兄!”

呂長真的衣服破爛不堪。他身上穿的還是當初被抓時的那身,是彌麗古麗幾年前熬了幾天幾夜,趕出來給他參加霍起英壽宴時用的。

衣服雖然已經不新了,卻被夫妻倆保存的很好。如今,早已成了幾塊混着血污,帶着血痂緊緊貼在身上的破布。原來清雅的顏色早已看不出來,髒得更像是從泥塘裏滾過幾圈。

而他的雙腿,只能保持屈膝的動作,似乎下肢根本沒有力氣站穩。就連那雙手,也都以一個極其古怪的角度扭曲着。

“他們對你動了這麽重的刑!”宋拂眼淚直流,伸手想要去摸他的手,又生怕碰到傷處,只好顫抖着收了回來。

呂長真吃力地靠在桓岫身上:“沒事,養養就好了。”他瘦了一大圈,兩頰都凹陷了進去,眼睛卻仍舊亮着,“我身上又髒又臭,你別靠太近,別熏着了。”

他話說完,宋拂哭得更狠,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就如同幼時淘氣受了傷,小小的她扯着可靠的兄長嚎啕大哭,哭訴自己的委屈。

這世上,有那麽多的人,能在人海中相逢的有幾人?能成為兄妹家人的,又有幾人?

對宋拂來說,她的家人在隆朔三年就已經僅剩下兄長和妹妹倆人。人活在世上,要經歷那麽多的困難險阻,她只想大家都好好的,哪怕分隔千重山,也要好好的活着。

寶黛失散多年,如今,她差一點失去了兄長。

桓岫在一旁支撐着呂長真,視線始終停留在宋拂的身上。

他知道,也許終其一生,他們兄妹都要活在這種随時随地都會到來的不安中。往日的平靜,皆不過只是一場夢。夢醒了,永安虞氏的後人就得重新擔起虞氏的責任來。

*****

這幾日,宋拂壓根沒有找地方睡過覺。她原本就熬得眼睛通紅,大哭之後,更顯得像極了兔子的紅眼睛。

霍起英在府內安排好一切,桓岫幫着宋拂将呂長真送進霍府,轉身就給早在一旁候着的大夫讓出了位置。

大夫給霍府上下看診這麽多年,還是頭一回在除了上陣厮殺的武将身上外,看到這麽重的傷。被小心撕開的衣服底下,分明是一具被打得只剩半條命的身體。

脊背上鞭痕縱橫交錯,傷口結了痂又被人打裂開。雙手手腕都有長長的一道刀口,雖然被人處理過了,但這雙手只怕日後做不了重活。最終的傷是在兩腿膝蓋上,生生被人挖去了膝蓋骨。

大夫每說一處傷該如何處理,桓岫就看見宋拂的眼眶要紅上一分。文氏安排了人給呂長真沐浴更衣,然後上藥,桓岫趁機将她帶出了房間。

“蕭子魚……他怎麽能這麽做……”

宋拂抹了把眼淚,鼻尖滿滿還都是兄長身上的血腥味。

桓岫不擅安慰人:“他善用酷吏,最愛做的就是對犯人用酷刑。我已傳信給六殿下,蕭子魚擅離職守,濫用私刑的事,相信六殿下很快會禀告陛下。朝中……也會有人對大理寺和禦史臺進行彈劾。”

桓岫提起大理寺和禦史臺,宋拂就無端又想起了阿爹。

她的阿爹,是曾經的大理寺卿虞邈。曾經,兄長的目标也是學阿爹,日後能靠自己的本事,在大理寺站穩腳跟。

那時候的大理寺,公正,嚴明。

現在,卻成了某些人自己的利刃。

“他廢了阿兄的手腳,我盼着有朝一日,他也能嘗嘗同樣的滋味。還有大理寺和禦史臺那些為虎作伥的人,他們都該一起嘗嘗。”

宋拂話雖這麽說,心裏卻并沒有覺得輕松。蕭子魚是皇親國戚,皇帝說不定會念在親情,饒過他這一回。

比起他,他們兄妹無依無靠,霍老将軍這一回已經被他們拖下水了,若是蕭子魚再來新招,只怕一切還是如此。

桓岫猜得出蕭子魚和桓峥的打算。

他們這一出戲,唱得極好。

呂長真的身份可以确定,的确是當年虞氏一族的後人,是罪臣之後,亦是逃犯。他們搶在皇帝下旨抓人前,構陷兄妹二人,就有了充足的時間可以逼問他們,從他們口中得知想要知道的事情。

而後,有大理寺的酷吏在,自然可以酷刑伺候,即便活下來也多半是廢人,只能任由蕭子魚操控。如果死了,還能一了百了。皇帝倘若問起,那大理寺還能說一具畏罪自殺。

至于禦史臺。

罪臣之後能在安西都護府轄內生活這麽多年,自然有人在背後相助。而這個相助的人,可能也知道蕭子魚想要知道的事。禦史臺的作用,就是在這個時候狠狠的彈劾,直将那些曾經幫助過他們兄妹倆的人,彈劾到他可以一只手捏死的地步。

這個計劃,幾乎天衣無縫。

只可惜,蕭子魚過于自負,算錯了宋拂這個異數。

“準備什麽時候回關城?”

陪宋拂照顧呂長真睡下,桓岫見她一雙眼紅得發亮,低聲詢問。

宋拂揉了揉發酸的眼睛:“等阿兄的精神好些了,就立刻回去。不能讓嫂子跟大郎等太久,會擔心的。”

桓岫點頭,見天色不早,理了理衣裳便要往前頭去找霍起英,走了幾步忽的又停住。

宋拂略有詫異地看着他。

後者伸手,指尖撫過她的臉側,低聲叮囑:“好好睡一覺。”

劃過臉側的手張開,又捂住她的雙眼:“這雙眼睛,紅得像只兔子。”

楚楚可憐。

叫人心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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