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藏匿
“宋姐姐?”來人沖到宋拂的面前,忍不住低呼了一聲。
宋拂吃力極了,試圖仰頭看清眼前站着的是誰。可她現在實在無力,只能蹲在地上,靠着對方說話的聲音,辨別來人身份。
“是……薩麗?”
薩麗是城內一家小作坊的女工。
她的年紀比宋拂還要小上幾歲,但今年也有十六七歲了。
安西都護府轄內,有着大大小小不同的城鎮,每座城鎮上都有各自負有盛名的集市。每月初一十五,城中都會雲集了一大幫從各地趕來交易的商販。關城不大,但每月來參加趕集的商販并不少。
其中,就有販賣婦孺女奴的。
薩麗和彌麗古麗就是在幾年前的集市上,被人以女奴的價格,在向人兜售。
當時兩個人的身體狀況都不大好,沒人敢冒險買兩個可能會病死的胡女,價格一低再低,那商販急得都開始往她們身上撒火。
宋拂還記得,她和兄長翻遍了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這才湊夠了買下兩個人的銀錢,好心地将倆人托付給了城內一家小作坊的婆婆,總算是有了可靠的落腳地。
後來,彌麗古麗嫁給了呂長真,薩麗則依舊留在作坊內做工,成了孤苦無依的婆婆認的幹女兒。
這些年,她們仍舊不時來往,但薩麗不知為什麽,從來不肯在呂長真在家時登門拜訪。
“宋姐姐!”
薩麗看清宋拂慘白的臉色,慌忙就去扶她。
得了助力,宋拂總算撐着從地上站了起來,薩麗想扶她附近找個地方坐下歇會兒,她搖了搖頭。
“薩麗,”宋拂道,“嫂子她……在你那兒麽?”
薩麗的臉有些發白,宋拂鮮少見她這樣,心裏突的一下,急忙抓着人手腕。“薩麗,你是不是知道出什麽事了?我和阿兄回家,家裏沒人,而且還被翻得一團亂。嫂子她是不是……是不是出事了?”
薩麗着急地向四周看去,見沒人注意到這邊,忙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你來,我帶你去作坊。”
薩麗走得很快,她步子邁得大,宋拂有些跟不上。薩麗咬唇:“宋姐姐,咱們不能拖,得快一些,那些人……那些人可能還在城裏等着抓你們。”
宋拂的手臂僵在那裏,心裏懷疑的種子一下子生根發芽,頃刻間長成參天大樹。
是蕭子魚無疑了!
除了蕭子魚,還會有人要對付他們兄妹!
宋拂很快便到了薩麗做事的作坊。
這是一家私人的酒坊,産的酒不多,可酒水醇香,不少人愛在這兒買酒。作坊的主人是位年過七旬的婆婆,年紀大了,又沒後代,就認了薩麗做幹女兒,準備百年之後把作坊傳給她。
薩麗扶着宋拂徑直走到了酒窖前。
酒窖之中有些暗,薩麗點亮一小支蠟燭,微弱的燭光照不透整個酒窖,但好歹能讓人看清堆放在其間的酒壇子,不至于雙眼一抹黑,直接撞了上去。
宋拂初進酒窖,難免有些不适應裏頭昏暗的光鮮。鼻尖都是醇厚的酒香,意外地一點點驅散開她心頭的痛苦,臉色也微微好了一些。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經适應了這個光亮,終于能看清酒窖裏的情形,也跟在薩麗身後,找到了牆角裏擺着的一口大酒缸。
酒窖的牆角,擺着一口兩人環抱還抱不過的大酒缸。宋拂知道這口酒缸,聽說是婆婆年輕的時候,她曾經的心上人給燒制出來的,後來男人參軍打仗,死在了關外,婆婆就守着酒缸再沒生出過嫁人的心。
看清薩麗帶她來看的是婆婆的那口酒缸,宋拂神色有些複雜,心底卻噗通噗通飛快地跳動起來。
“這……”
薩麗沒有回應,她看着酒缸有些莫名地說了一句:“快出來。”
宋拂不明究竟,只聽見酒缸頂上發出輕微挪動的聲音。她下意識地走近一步,終于借着忽明忽暗的燭火,看清了從酒缸裏伸出來的一只胖乎乎的小手。
那只手,太小,小的能被宋拂一掌握在手心。
然而,那只手,也太熟悉,熟悉到她一眼就能認出,這是大郎的手。
宋拂幾步走了過去,伸手推開酒壇上壓着的木板。壇口很大,一眼就能望到底。
大郎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是彌麗古麗不久前才給他做好的新衣,只是現在那衣服上已經沾了一層灰黑,下擺還微濕。
想來是因為這酒壇長年不曾用過,裏頭早就積了不少灰塵,大郎在裏頭躲着,自然也就蹭到了身上。
大郎原本還仰着頭,吃力地在推木板,見木板被人輕松推開後露出了姑姑的臉,眼睛登時就亮了,也瞬間積聚起滿滿的淚水。
想要哭,卻咬着嘴唇,不敢發出聲音。
看到大郎沒有受傷,只是吃了點小苦頭,宋拂長長地舒了口氣,伸手一把将任抱了出來。
這一抱,像是終于找到了可以撒嬌,可以哭的地方,宋拂覺察到揪着自己衣領的小手用足了力氣,哭聲沉悶,可眼淚滾燙地讓她除了心疼,說不出一句話來。
還是薩麗看着面前這副重逢的場景,終于開了口。
“阿姐被人抓走了。”薩麗和彌麗古麗一向姐妹相稱,雖然沒有血緣關系,可她喊阿姐的人,只有彌麗古麗。
“知道是什麽人麽?”宋拂的瞳孔急速收縮。
薩麗搖頭:“我認不出人來。只知道是幾個壯漢,很陌生,不是咱們關城裏的人。”她想了想,又道,“我看着,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宋拂目光閃爍,薩麗低聲道:“六七天前,阿姐把大郎托付給我照顧,說是想去落雁城找你們。我擔心她一個人去會出事,就把大郎交給婆婆,去家裏找她。”
宋拂下意識地低頭去看大郎,大約是知道娘親出事,愛玩愛鬧的孩子就連哭聲都變得壓抑起來。
“還沒走到家門口,我就聽見了動靜,然後所有的鄰居都看見了,有幾個大漢當着所有人的面,綁走了阿姐。他們還說……還說不要多管閑事。”
心底的猜想全部得到了驗證,宋拂知道,這夥人,除了蕭子魚的手下,絕不可能會是別的什麽人。
他們兄妹這些年在關城,從未得罪過的人,即便有,也不過是些小人物的口舌之争,還不至于上升到綁人家眷的地步。
“是他們。”宋拂道,“我知道是誰綁走嫂子的了。”
她說着,給大郎擦了擦眼裏,抱着孩子就要往酒窖外走。薩麗在後頭跟了幾步,不放心道:“那群人應該還在城裏。他們一直在找大郎,我不敢讓他在作坊裏走動,怕被人看見捅了出去,只好藏在酒窖裏。你……姐夫他……也回來了嗎?”
人是回來了。
宋拂帶着薩麗回到家門口。馬車仍停在那兒,她把大郎放上馬車,孩子像是聞到了阿爹的氣味,掀了簾子就往車裏鑽。
聽得一聲小小的“阿爹”,宋拂回過身:“阿兄他……在牢裏受了刑。”
薩麗臉色猛地變了。宋拂掀開車簾,她一眼就看見了坐在車裏,正低頭哄着大郎的男人。
呂長真的臉色蒼白如紙,和出事前她幾次遠遠見着的模樣差了十萬八千裏。他撫摸大郎後腦的手有些僵硬,兩條腿看起來也有些古怪,最重要的是,他在笑,可那雙眼睛裏卻只有痛苦。
“宋姐姐,你們知道抓走阿姐的人是誰?”
宋拂颔首:“知道。”
薩麗咬唇:“我跟你們一起去……”
“你別去。”
呂長真突然出聲道。
大郎已經不哭了,擦了眼淚趴在阿爹的腿上,正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為什麽我不能去?阿姐出事,我作阿妹的,難道不應該……”
彌麗古麗出事,以薩麗和她的感情,想要一起去救人,的确是在情理之中。可宋拂和呂長真比誰都清楚,蕭子魚那樣的人,怎麽可能會對他們身邊的人放手。他們何嘗不知道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可多一個人這時候也多一份危險。
“薩麗,你別去。”宋拂嘆道,“這種時候,你該學會明哲保身。我們……會拖累了你。”
宋拂說着,就要上車,趁早趕回落雁城。
事情已經發生那麽多天了,沒有人通知他們,必然也是受到了蕭子魚的威脅。那些人更不可能一直把彌麗古麗帶在身邊,這時候的彌麗古麗極有可能早就被帶回了落雁城,被關在某個角落裏,遭受着蕭子魚帶來的折磨。
一想到這些,她幾乎坐不住,擡手就要揚鞭。
前頭路口,有馬車突然疾馳而來。
馬車停下,有人從上頭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了下來。
“朱縣令?”宋拂略有吃驚。
朱縣令滿頭大汗,見宋拂這架勢,當即攔在車前:“你這是要去哪裏?難道想去救人不成?”
宋拂不語。
車裏的呂長真也沉默了下來。
朱縣令跺腳道:“你們別鬧了!趕緊走,趕緊帶着孩子走,走得越遠越好,那幫人你們得罪不起!”
“得罪不起也得得罪了。”宋拂道,“我阿兄的手腳都廢在了他們的手裏,現在他們還抓走了嫂子。沒道理讓她一個弱女子去遭受這樣的苦。”
“可你救得出來嗎?”朱縣令擦了把汗,他人胖,說話一激動,全身的肉都顫抖起來,“你阿兄的手腳……”
’他看了一眼呂長真,心下不免有些惋惜,嘴裏卻還是執意道,“你阿兄受了傷,能留下一條命,興許都是運氣好。如果再去救人,別說你嫂子,就連你們兄妹倆都可能折進去!”
“我是不知道你們同那幫人結了什麽仇怨,一個個兇神惡煞的,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可這種時候,跑吧,別迎頭去碰了!以卵擊石,你們贏不了的。”
朱縣令說的是實話,連帶着薩麗也開始勸說兄妹倆先帶着孩子逃。可兄妹倆骨子裏的堅持,卻是誰也說不動的。
朱縣令實在是沒了法子,氣得在馬車前直跳腳,最後只能在懷裏掏了掏,掏出只沉甸甸的袋子來。
“拿着。”他把袋子丢進宋拂的懷裏,“要去救人連點準備的都沒有,怎麽救得出來!”
他向來吝啬,見宋拂感激地看着自己,臉上滾燙:“這、這本來是縣衙裏大夥兒一起湊的銀子,好給你們兄妹倆去外頭生活用的!現在……現在拿着去打點打點,看看能不能把人救出來吧。”
縣衙上下才多少人,大夥兒的月俸都不多,即便每人出一些,也絕不會有這一袋子的重量。
宋拂心裏清楚,這些只怕還是朱縣令自己掏出來的。
她把錢袋交給兄長,鄭重地向朱縣令和薩麗告別,馬車再度出發,直奔向看不清前路的遠處。
“他們……能把人救出來嗎?”
“也許能,也許……不能。”
那馬車越來越遠,朱縣令長長嘆了口氣,滿心都是惋惜。
“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呂先生他們了。這人活一輩子,家沒了,心也就差不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