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悲戚

抵達永安的前一晚,桓岫帶着寶音在永安城郊外桓府的一座別院裏落腳。

那一年,已經是隆朔四年,從他撿到寶音,到帶她回永安,隔了整整一個冬季,就連過年也是留在了臨殷。

也許是初春的最後一場雪,雪花已經不再飛揚地讓人睜不開眼。別院外的灌叢深處,偶爾還會有驚醒的鹧鸪,鳴一聲“行不得也哥哥”,從一頭蹿向另一頭。

他在屋內不見寶音的蹤影,便抱了臨行前特定囑咐裁縫量身做的一身紅色氅衣出門尋找。

不遠處的廊下,她低頭摸着一枚鈴铛,輕輕一動,就發出聲響,但也許是壞了,那聲音并不清脆。

他抖開氅衣将人裹住,順勢抱了起來。那時候他已經知道,他的小姑娘不是個啞巴。

她會說話,她說話的聲音還很好聽。只是除了他,她不跟任何其他人開口。

“以後你就住在我家。”他那時滿心篤定,自以為是地許下承諾,“不會再有人傷害你。”

可承諾大多虛無缥缈。

不過才一夜的功夫,他帶着她回府,卻驟然得到了阖府的反對。

只是這場反對,似乎很快就平息了下來。

他早出晚歸,每日只能在黃昏遠遠的看上她一眼。難得有空休沐,想要詢問她近況,不是母親尋他,就是父親找他商議政務。

再後來,他身為尚書令的父親交托給他一件要事,需得離開永安數日。

離開前,意外的誰也沒使各種理由阻攔他去見寶音。

可也許是感知到了分離,那夜,他的小姑娘伏在他的腿上,流露出他從未見過的依賴之情。

他只以為是孩子氣的撒嬌,揉了揉她的頭,随意叮囑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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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等他再回來時,曾經被她用腳丈量了一遍又一遍的偏僻小院,已經空得只剩下花木。

那時候他才知道,所謂的要事,不過只是一個借口。

他們賣了寶音,如同賣掉府中任何一個不得用的婢女。

那一年,她才九歲。

直到兩年後,他掀開了被逼無奈娶進門的妻子的紅蓋頭,在看清蓋頭底下那張臉時,他忽地忍不住笑出聲來。

可那之後呢?

他又一次丢了他的姑娘。

這一回,一丢就是十年。

他錯過了他的姑娘整整十年,錯過了她從臨殷孤身一人前往關城的艱辛,錯過了她十五及笄戴上發簪的成長。

好在,他終于把她找回來了。

*****

宋拂到底沒能阻止桓岫和蕭秉瑞的插手。

可事實上,光靠她一個人的力量,也的确無法救出彌麗古麗。

看着執意要去救曾經歡喜的姑娘的六皇子,宋拂忍不住嘆息一聲,便也随他去了。

唯獨桓岫,昨日的談話顯然都是自說自話,意見并未統一。宋拂甚至有些躲避他的目光。

霍起英不知他倆昨日究竟都談了些什麽,你看我,我不看你,瞧着就眼珠子疼。他撥了自己手底下一部分人,見宋拂也要跟着去,不免叮囑道:“這次去救人,十有八.九是要硬碰硬的來,你不會武,又是女兒家,避開一些,免得傷到自己。”

他說完話,又叫過桓岫,壓低聲音,開口便道:“你和阿拂的事兒,我一知半解。等這事了之後,你再回來老老實實同我交代清楚!”他說着作勢還揮了揮拳頭,這才讓人趕緊上路救人。

蕭子魚藏着彌麗古麗的那座小院太過偏僻,最開始,誰也沒發現那裏有什麽問題。

就連桓岫發覺蕭子魚行動略有古怪,也一時沒能查探出那座小院的蹊跷。可知道彌麗古麗被抓後,小院自然就暴露在了他們的眼前。

可蕭子魚為人狡詐,早有防備,他們幾次過去,那小院似乎都住着一戶尋常人家,并未有什麽古怪的地方。

但這一次,他們直接沖向小院時,小院裏已人去樓空。

“人都不見了?”蕭秉瑞大吃一驚。

桓岫淡淡回看他一眼:“蕭子魚不會等着你上門來抓他。況且,你大張旗鼓的出來,難道以為他不會知道你的動靜?”

他這句話冷水似的兜頭就澆了下來,澆得蕭秉瑞一顆心拔涼拔涼。蕭秉瑞扭頭,看着底下自己帶來的那些人,蹙眉問道:“是我的人漏了消息?”

宋拂唇角微微動了一下,望着空無一人的小院:“不,落雁城并不大。霍府,都護府也并不是什麽銅牆鐵壁,想要探聽消息,根本不用從殿下你的人裏下手。”

“蕭子魚……孤回宮後非好好參他一參!”

“參蕭子魚之前,先找人。”桓岫飛快地看了蕭秉瑞一眼。

蕭秉瑞應了一聲,趕緊将人手兵分幾路,命人聯絡喬都護,滿落雁城搜尋蕭子魚等人,餘下一撥人則搜查小院。

院子本就不大,迅速被衆人翻了個底朝天。

那對之前住在小院裏混淆視線的小夫妻早已不見了蹤影。屋內雖還留有家具擺設,可壓根就沒有人使用過的痕跡,分明當真只是擺設而已。

更重要的是,沒有人。

一個人影都沒有,的确是,人去樓空。

“搜!繼續搜!”蕭秉瑞急得出汗,“看看還能不能找到些證據!”

他從東屋走到西屋,不見桓岫和宋拂的蹤影,問過人才知道他倆去了偏僻的幾個。

“你倆這時候在做什麽?”

蕭秉瑞前腳邁進黑洞洞的小屋,後腳愣在原地。

小屋內,沒什麽光亮,也不知道桓岫是從哪兒摸出的蠟燭,正舉着燭火為宋拂照明。宋拂則單膝跪在地上,一只手在地面上來回撫摸。

“你們這時候還在磨蹭什麽,找人啊!?”蕭秉瑞十分着急,邁腿就要往宋拂邊上走。

桓岫扭頭低斥:“不要動。”

蕭秉瑞好久沒見過桓岫生氣的臉,一時間有些怔愣。

這小屋又黑又潮,環境惡劣地讓人一刻都待不下去,發黴的味道充斥在周圍,實在令人難忍。他搞不明白,這兩人為什麽要在這裏停留。

單膝似乎有些不方便,宋拂索性雙腿跪地,伏在地上繼續摩挲。

她是仵作,對于血的味道,比一般人更了解。這屋子陰暗潮濕,一開門,撲鼻而來的黴味,可黴味裏頭還藏着血腥味。很重,但像是曾被人清洗過,帶着厚重的潮濕感。

等到桓岫找來蠟燭,燭光立即為她帶來了線索——

屋內一根立柱上,有噴濺開的血跡。

“這是……什麽?”

“血。”

桓岫代宋拂低聲答道。蕭秉瑞噎住。

宋拂撫地的動作停頓了一會兒,蕭秉瑞又問:“怎麽?”

宋拂問道:“六殿下……如果,有人咬掉了你的耳朵,你會怎麽做?”

蕭秉瑞被問得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皇室是不是尤其注意五官和身體的殘缺?我幼時曾聽阿爹說過,前朝曾有皇帝立寵妃之子為太子,只因太子後來不慎遭鼠咬去鼻頭,毀了容貌,遂被皇帝廢除太子之位……所以,如果皇子身有殘缺,是不是就失去了冊立太子的機會?”

蕭秉瑞一愣,輕聲答道:“确有此事。其實父皇之所以能登基,也與此事分不開關系。當年皇祖父冊立太子之前,朝臣們皆認為康王叔最終會成為太子,可康王叔不慎落馬,手腳無事,卻瞎了一只眼。所以……你懂。”

“所以,”昏暗的燭光下,宋拂伸出握拳的手,“如果嫂子她咬掉了蕭子魚的耳朵,他會怎麽做?”

蕭秉瑞畢竟是皇子,即便素來放浪形骸,但與皇位相關的事,哪怕說的再隐晦,他也能當即回過神來。

宋拂的話音才落,蕭秉瑞脫口而出:“休得胡言亂語!”

“康王的野心,難道六殿下當真不知!?”

他當然知道。

蕭秉瑞握拳。可此等事,如何能在外随口一言。

“如果我是蕭子魚,如果那個位置本是我唾手可得的東西,有人害我失去,我會殺了她。”

宋拂閉眼,搖搖欲墜。身後,桓岫小心将人扶住,握住了她冰冷的拳頭。

許是因為身後有了助力,宋拂緩緩睜開眼,也打開了被緊緊握在掌心的東西。

“這是蕭子魚的耳朵。”她咬唇道,“我在縣衙時,無意間看見過蕭子魚的耳朵,他的耳後有一個黑痣。”

躺在宋拂手心的,确實是一只耳朵。

蕭秉瑞愣愣地看着耳朵,也的确在上頭看到了一顆黑痣。他下意識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隐隐覺得疼得厲害。

蕭秉瑞的神情,已經明确告訴宋拂,這的确是蕭子魚的耳朵。

宋拂垂下眼簾,倚着桓岫的臂膀,才終于站穩不至于腿軟跌坐在地上。

從耳朵撕裂開的口子上可以看得出,這是被人生生撕咬下來的。這小院裏,敢這麽對蕭子魚的人,除了彌麗古麗還會有誰。

屋裏被擦拭掉的血,噴濺在立柱上的血跡,還有這只耳朵……

她甚至不敢想象,那是在怎樣一個環境之下,才逼得一向溫柔的嫂子拼着一條命也要咬下蕭子魚的耳朵。

人還沒找到。

桓岫扶着宋拂走出小屋,跟在他們身後的蕭秉瑞臉色發白,顯然這裏的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人沒找到就可能還活着。”桓岫伸手,手指輕輕撫過宋拂的眼簾,“彌麗古麗活着,對蕭子魚來說,可以很好的威脅到你們兄妹倆。只要能攔下蕭子魚,十有八九就能找到她。”

宋拂茫然。

屋子裏的那些分明是有人故意掩蓋痕跡。別人聞不出來,她怎麽可能聞不出情況究竟有多慘烈。然而,除了安慰自己“人沒找到就可能還活着”,又有什麽能讓人稍稍放心的?

阿兄颠沛流離,才尋到這樣一個人相愛相知相守,如果真的……他要怎麽度過漫長的餘生?

蕭秉瑞派出去的人很快就趕了回來,一同過來的還有都護府的喬都護。

然而,一行人帶來的,并非是什麽好消息——蕭子魚等人早已離開落雁城,蹤跡難尋。

蕭秉瑞似乎這個時候終于回過神來,幾乎是怒吼着下令,命人一路北上,追趕蕭子魚,務必将人攔下。

悶悶的雷聲此時響起,不過眨眼間,便嘩啦落下傾盆大雨來。

這時,有人高喊:“人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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