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去兮

宋拂在永安的那幾年着實是活在蜜罐子裏的。她的阿爹,前任大理寺卿虞邈平素為人豪爽,重情重義,手下受過他恩惠的人只多不少。但好人似乎總會顯得子嗣單薄。

她的頭上有兄長,底下有妹妹,都是嫡出,唯一與她一母同胞的雙生兄弟,卻在出生不久,就早早夭折了。可興許就是因為如此,她從來都是被阿爹捧在手心裏長大的。

幼年時的幸福生活,透着平靜安逸,似乎也本該就這麽毫無變故地過下去。

但家中突遭橫禍,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阿爹被殺,虞府滿門抄斬,他們兄妹倆一夜之間從雲端落入泥地,日子一落千丈。

可該吃的苦頭都吃過了,漸漸便也沒了什麽失落。

家人的仇,他們一直記得。

如今,又平添一筆。

悶雷轟隆了一聲,大雨嘩嘩下,那人在屋外急喊,驚得宋拂一個轉身就要往屋外跑。她轉身的速度太快,來不及控制住身體,腳一扭就要往地上栽倒。

桓岫一把将人拉了起來,腦袋撞進胸口,還沒把人扶穩,宋拂顧不上許多,順手将人一推,就往外跑。

她扭到了腳,稍一用力,腳腕就疼得厲害,可宋拂哪裏顧得了那麽多,她只想找到彌麗古麗。

只想,把人帶回家。

“人在哪兒?”小院的角落裏堆着草垛,草垛外圍了一圈的人,卻都背對着,不敢回頭。宋拂一股腦地跑到了人群外,看着他們的反應,心裏咯噔一下。

方才喊話的是蕭秉瑞手底下的人,蕭秉瑞幾年前從關城走的時候,宋拂就見過這人。這一大群人裏頭,別人或許認不得彌麗古麗,可宋拂知道,這人是認得的,這人不會認錯。

那人一見宋拂,張了張嘴,想要說的話,如同是被擠出喉間一般,嗚咽嘶啞:“宋娘子,您……看看吧。”

“人……人到底怎樣了?”宋拂突然不敢上前,身後桓岫和蕭秉瑞等人已經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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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回事?”蕭秉瑞問,說着就要推開背身圍住草垛的衆人。

“六殿下,您別看……”想到原本那麽漂亮的人如今成了那副模樣,那人實在是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只能一個勁地勸說,乞求能為她留下最後一絲的尊嚴,“讓宋娘子看吧,殿下,您別看……”

蕭秉瑞平素就是個混不吝的,身邊的人更是知曉他的脾氣,也一道成天笑笑嘻嘻哈哈沒大沒小。他鮮少見身邊的人會是這樣一副正經嚴肅的模樣,當場就皺起了眉頭。

桓岫看着神色異樣的人們,喊住蕭秉瑞:“你別過去。”

“為什麽?”

桓岫沒有回答,只是看着宋拂似乎在剎那間回過神來,挺直後背,一步一步,走近人群。

人群,在她走近時,有序地緩緩向兩邊分開一條足夠一個人通行的縫隙來。

她沒走近一步,就有人重新将人牆合攏,仿佛打定主意,不讓除她以外的人,看到裏頭的場景。

只是依舊還是讓蕭秉瑞和桓岫,看到了一截仰面朝上的慘白的手腕。

那截手腕,不管是蕭秉瑞,還是桓岫,盡管只是迅速的掠過一眼,可也都知道,那是屬于彌麗古麗的。

屬于,那個美麗漂亮的有着一頭金發的胡女。

宋拂從來不是一個把苦挂在嘴上,随時都能落淚的人。

可看到敞開的草垛裏,斜靠着的彌麗古麗,她忽的覺得眼眶熱的厲害。

她這時候才明白,為什麽那道人牆會立在草垛外,為什麽那些人會攔下蕭秉瑞。

因為。

彌麗古麗的身上,衣衫不整,滿身污血。

身下……身下更是一片狼藉。

宋拂忽然站不住。

這個草垛就在院子最角落的地方,看着尋常,她進出小院時甚至都沒注意到有這麽一個草垛堆在一旁。

她往前看,盯着那張熟悉的臉,心裏始終留着些許的僥幸,盼着她再走近幾步,就能看見彌麗古麗一如既往溫柔的笑容……

“誰,誰能借我……”人雖死,尊嚴猶存,宋拂反應過來,扭過頭來呼喊。她需要一床被褥,或者外衫也成,只要能遮住彌麗古麗的滿身污血,只要能……讓她走得有尊嚴。

“給你。”蕭秉瑞當下解開自己的外衫,伸手遞給宋拂,可後者那一聲呼喊早已用光了全力,竟是連擡手去抓衣裳的力氣都沒有了。

人牆裂開一個口子,蕭秉瑞咬牙往裏走。

宋拂無力地站在原地,腳下仿佛被什麽釘住,動彈不能。眼眶很熱,可眼淚卻仿佛被什麽堵住,流不出來。

“六殿下……”她張了張嘴,聲音嘶啞。

蕭秉瑞看了宋拂一眼,見桓岫擡手擋住了她的眼睛,眼淚頃刻間從遮擋的手掌下淌下,小聲地應了一聲:“我知道。”

他明白該怎麽做,只看了彌麗古麗一眼,便當即閉上了眼睛,循着那一眼的記憶,幾步走到草垛前,将外衫蓋在了彌麗古麗的身上。

他是真的曾對她動過心。漂亮動人的女人,從來都是男人競相追逐的目标,他從不掩飾自己對彌麗古麗的心思,就如同他從不掩飾自己對身邊其他女人動過心。

但,他從來沒想過,彌麗古麗會死。

她還那麽年輕漂亮,有恩愛的丈夫,還有乖巧的孩子。她應該再活上幾十年,等白發蒼蒼,兒孫滿堂的時候,說不定他還會過來跟他們夫妻倆喝一壺酒,講講年少輕狂時候的往事。

宋拂抖着手去碰桓岫遮住她眼睛的手掌,滾熱的淚水從眼眶裏不斷往下掉。

她想拿掉桓岫的手,卻只能緊緊扣住他的一根手指,無聲地落淚。

“去請仵作……”蕭秉瑞的聲音就在身邊,應當是蓋好了衣衫,怕她擔心很快就走了回來。這個男人雖然平素愛胡鬧,可向來君子坦蕩,自然明白要為彌麗古麗留下一份體面,也知道要讓人為這條人命付出代價。

但,整個安西都護府,唯一能為彌麗古麗死後保全所有體面的人,除了她,找不出第二個。

宋拂忽然覺得,眼淚沒了。

*****

驗屍的事,到底還是交給了宋拂。

哪怕再心如刀割,她也死死忍着,把指甲狠狠掐進了手心,擦了把模糊的眼,低頭緩緩掀開了蓋在彌麗古麗身上的外衫。

身邊的人,早已各自退去,将空曠的小院全數交給了她。

宋拂并沒有讓桓岫他們等太久。

原本說話時三句不離“小騙子”的蕭秉瑞,始終沉着臉。外頭的雨下得嘩啦啦,他的臉色沉得比天色還暗。

喬都護陪在一旁,臉色也不見得有多好。心知彌麗古麗的死雖不至于宣揚出去,叫他難做,但人是死在他的治下,且不光被囚禁多日,殺人那群家夥還就這麽逃出城去,那都是在六皇子心裏記下一筆了。

而宋拂進屋,除了桓岫,竟一時間無人察覺到,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怎樣?”桓岫上前,見宋拂眼眶仍舊發紅,忍不住長長嘆息一聲。

宋拂笑笑,臉色發白:“別告訴我阿兄……”

她沒說太具體的,只簡單說了下自己查驗到的情況。彌麗古麗的身上,有被人用過刑具的痕跡,雙手十指近半數的骨頭被夾斷了,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在雙手的指甲縫隙裏,看到了因為掙紮留下的血肉和泥沙。

那些人,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甚至被虐待得壓根沒有反抗能力的女人,沒有一絲一毫的人性。

彌麗古麗死于虐待,甚至于死後還……

宋拂不知道,動手的人裏,究竟有沒有蕭子魚。但只要想到,蕭子魚被咬掉了一個耳朵,她忽就覺得暢快。

只是暢快過後,她想到更多的,是愛兄長至深的彌麗古麗。

桓岫握了握她的手,轉身吩咐人去打些水來。宋拂打起精神,安靜地為彌麗古麗擦身。

她和兄長都不是在意那些身外之名的人。若是在意,她不會入仵作行,阿兄不會娶胡女為妻,但彌麗古麗在意。

她本就是被人拐騙入關,又因身世緣由始終覺得低人一頭,如若讓外人四處傳話,說她生前死後都曾遭人奸污,哪怕是在地下,又豈能安心。

宋拂能做的,僅僅只有幫她擦幹淨身子,再好好地把人帶到兄長的面前。

蕭秉瑞和喬都護的人,仍在追捕蕭子魚一行人當中。

事情容不得宋拂繼續哀傷下去,所幸還有桓岫在旁搭手,她親自趕着馬車,載彌麗古麗緩緩回了霍府。

這時,霍府那邊早得了消息,霍起英和文氏甚至毫無避諱地命人打開了正門,迎她們姑嫂二人歸來。

霍府特地騰了一間廂房出來,用來安置彌麗古麗。呂長真因腿腳不便,仍在自己的房中,宋拂有些猶豫。她走了一路,心裏卻始終沒有底,不知該如何告訴兄長。

婢女捧着斂衣入內,為彌麗古麗一件件穿好。看着面前躺得平平,如同只是睡着一般的年輕婦人,宋拂心頭忽然急喘了幾口氣,猛地轉身就往屋外走。

她前腳才走在廊道上,後腳就聽見了一些動靜,辨出那聲音是從廊道一頭傳來後,她轉頭去看,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輪椅上,被桓岫慢慢朝這邊推來的呂長真。

“阿兄。”她輕輕喊了一聲,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呂長真“嗯”了一聲,似乎早有了準備,神情并未顯得有多難過,甚至平靜得過分。

“阿兄,嫂子……回來了。”

“你去看看她吧。”

“我……去照顧大郎。”

到底還是說不出那些話來,宋拂咬着唇,背過身去。

身後,是輪椅被人推動,略微吃力的進門聲。

屋裏的婢女們恭敬地退下,就連關門聲都比往日要更輕上幾分。

良久,終還是有男人低吼的哭聲,從屋裏傳來。

她低着頭,幾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來,直到有人将她攬進懷中,她終于張嘴狠狠咬在了那人的肩頭。

明明應該很疼,她甚至都感覺到了彌漫在舌尖的血腥味。

可那個人卻只是将她越發用力地抱在懷裏,把她的頭按在了自己的肩頭,輕輕地發出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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