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藏秘

近侍只被灌了一口,已急得哇哇直叫。然宋拂的心,卻是随着他急着求饒的坦白,一點一點,越發地沉甸甸起來。她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桓岫伸手将人扶住,低聲道:“怎麽了?”

宋拂道:“安西都護府這麽偏遠,我兄妹二人又手無大權,那些人究竟為何仍不肯放過我們?”

想他們兄妹二人這些年吃過的苦,受過的罪,為的不過就是替虞氏一族好好活着。可饒是如此,總有人心懷歹意,一點一點試探,一點一點逼近,企圖張開血盆大口,一下子将他們吞進腹中,再無聲息。

“在番邦出使的那些年,也有很多人都懷着這樣那樣的惡意,揣測我們的所有舉動。”桓岫道,“哪怕你分明只身一人,手無寸鐵,只為讨教如何在極旱之地種出糧食果腹,也會有人認定你的身上帶着對他們不利的兇器,也許一言不合你就會拔出刀來,将他們砍成七段八段地暴屍荒野。”

“所以,郎君的意思是,不管我們兄妹二人身上是否有對他們來說極其重要的東西,那些人只要知道我們兄妹的存在,都會對我們步步緊逼?”

“是,也不是。”桓岫松開手,緩緩道,“将你們兄妹尚且活在世上的事告知蕭子魚的桓峥,是為升官。帶人前來安西都護府抓人,無果,不得已放人,卻害死……的蕭子魚,才是為了當年的所謂的真相。但無論是桓峥還是蕭子魚,皆是為己,為私欲。”

“蕭子魚的私欲,是想替代太子嗎?”

“你認為是什麽?”

“他替代不了。”宋拂忽的笑了笑,“一個沒了一只耳朵的親王之子,哪怕将來康王光明正大謀了反,成了天子,也注定成不了太子。”

“你這樣想沒有錯。”桓岫說着,看向蕭秉瑞,絲毫沒有遮掩地道,“皇後與康王之間有舊,但為了這世上最至尊的那個位置,所有的舊也能化作恨。”

“這事孤來做。”蕭秉瑞皺了皺眉頭,“只是,要孤離間了皇後與康王叔,總不能單憑一張嘴幹巴巴的說。”

“不會的。”

“不會什麽?”

“有件東西,雖然不能說能一下子就扳倒了他們,但離間興許還是可以做到的。”

“什麽東西?”

這一回,連帶着呂長真在內,所有人都疑惑不解地看向宋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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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郎君。”宋拂微微擡頭,“郎君身上可還帶着那枚鈴铛?”

能被人随身帶着的東西,勢必是極為重要且隐私的。蕭秉瑞沒料她突然會來這一句,若不是場合不對,怕是當即就要大喊一聲“小騙子,你是不是當真看上桓老二了”。

可轉念一想,這二人之間的關系兜兜轉轉,卻是前緣未盡,他便咽下口中不合時宜的話,只緊緊盯着桓岫,直看到對方果真從身上拿出了一枚熟悉的墜着鈴铛的錦囊結,張口便道:“這裏頭藏了東西?”

身為桓岫的摯友,蕭秉瑞與桓岫同榻而眠的經歷并不少,自然也就見過這錦囊結。他問過桓岫,這究竟是哪家的小娘子送的定情信物,桓岫卻總是不言不語,只來來回回摩挲幾下重新又貼身收好,寶貝得很。

他甚至還一度覺得,這錦囊又破又舊,那鈴铛聲音沉悶,光澤也不夠,倒不如丢了換個新的。

原來這裏頭……竟還藏了東西?

那邊宋拂好像并未聽見他的驚詫,只接過錦囊結,翻手拆下了那枚鈴铛。

“阿拂。”呂長真突然出聲。

宋拂回頭看了看他,手裏捏着鈴铛,像是想了很久,終還是長呼一口氣,轉回頭去。

“鈴铛裏,塞了東西。”

她不是有意隐瞞。

當初虞府出事,阿爹往她懷裏塞了這枚鈴铛。她那時尚且年幼,只知道鈴铛很重要,不能離身,哪怕遭遇了各種變故,也始終把鈴铛帶在身上。直到它最後随着錦囊結一起,落在了桓岫的手裏。

“小騙子,你當真是……狡詐極了。”

蕭秉瑞苦笑:“仲齡當寶貝一樣守了這麽多年的東西,竟然是你一不留神落下來的,而且還藏着那麽危險的內容。”

他不敢想,以蕭子魚他們的手筆,如果得知藏着他們想要尋找并毀滅的真相證據的鈴铛在桓岫手中,那桓岫會不會從此再也不能從番邦回來。

說話間,宋拂已經把鈴铛交給了霍起英。

老将軍一只手就捏碎了鈴铛,從一堆碎片中找到了一小卷白絹。

白絹很小,纖細的就好像只是偶然間掉進了鈴铛的縫隙,卡在了裏頭。

但拿手沾了一點點的水,然而慢慢展開,竟一寸一寸,在地上卷了幾個圈。

蕭秉瑞上前一步道:“這是什麽?”

桓岫道:“絹書。”

蕭秉瑞湊近一看,吃了一驚:“這字……這字怎麽這麽小!”

宋拂站在一旁,靜觀霍起英将白絹全部展開。

呂長真遠遠的看不清白絹上如蟲蟻般細密的文字,只低聲道:“家父在世時,曾擅寫小字,雖無米上刻文章這般功夫,但在這樣一指寬的白絹上落筆并非難事。”

白絹上的字正如蕭秉瑞所言,很小,甚至小的讓人有些難以置信。

霍起英上了年紀,眼神不濟,瞧不清上頭寫的字,随即交給蕭秉瑞。後者眯着眼睛看了兩行,實在眼睛疼得厲害,只好作罷,又轉手給了桓岫。

桓岫接過白絹,看着宋拂溫聲問道:“介意嗎?”

宋拂搖頭。

桓岫擡起手,白絹在兩手之間展開:“臣虞邈,得陛下皇恩浩蕩,官居大理寺之首。”

“大理寺之職,乃掌刑獄案件之審理。大理寺卿,更居三公九卿之列。臣自知職責之重,不敢輕率。”

“然,康王與皇後淫.亂後宮一事,事關重大,臣不敢妄加猜疑,只得親自審理調查……”

那白絹上的文字,小如蟲蟻,可字字驚心。

桓岫越往下念,越覺得膽寒,更何況是聽者。霍起英夫婦臉色大變,蕭秉瑞差點站不住腳,唯宋拂兄妹二人,神色不變,顯然早在多年前就已知這樁秘聞。

落在白絹上的文字,幹淨利落,顯然這位前任大理寺卿虞邈虞大人,在明知前路只餘一死的情況,仍是一字一句,冷靜地寫下了這裏的每一個字。

每一筆是烏墨,更是虞府上下的血水。

隆朔二年,不過才六七歲的十皇子死在了宮裏。

六七歲的孩子因病夭折,并不是什麽特別意外的事情。即便是在宮中,因痢疾或是天花、風寒等病症夭折的皇子公主據記載也從不是少數。

但,十皇子的夭折,卻并非是簡單的天花。

那年永安郊外有村子爆發天花,多人病死,皇帝下令嚴禁百姓與該村村民來往,以免将天花傳染給更多人。進出永安城也得到了嚴厲的監控,宮中更是不許有民間的東西流入。

十皇子的母妃彼時是皇帝最寵愛的嫔妃之一,因母家乃朝中肱骨之臣,且十皇子聰明伶俐,皇帝更是直言“此子肖朕”。

一句“此子肖朕”,歷朝歷代留下多少禍事。

十皇子的命,就毀在了這句話上——

有人偷偷從宮外拿了一件天花病人穿過的小衣,透過宮女,貼身放在了十皇子的身邊。

這一放,就放出了天花來。

“十皇子的死因可疑,陛下大怒,命刑部與大理寺一道徹查審理此案。”

“牽涉其間的宮女宦官一個拉出一個,到最後竟發覺了康王與皇後的茍合。刑部不敢再查,壓下此事。虞大人私下收攏證據,欲上禀天聽,不料陛下突然降罪。”

“虞大人不願真相從此掩蓋,遂将一些寫成絹書,藏匿于鈴铛中……”

虞家滿門的血,早被這些年的大雨沖刷幹淨。桓岫離開永安前,還曾經過虞府,那裏時隔多年,仍未有新主。甚至還聽說過那一片的傳聞,說是虞家有冤,夜半常有哭泣的聲音。

可這世上,哪裏有什麽鬼怪妖魅。

有的,不過是作祟的人心。

“就因為這件事,所以……”蕭秉瑞不太相信。

沉默的宋拂這時候擡起眼皮,輕輕道:“單就康王與皇後淫.亂後宮一事,就足以将知道真相的虞家逼上刑訊臺,更何況還有另一件事。”

“桓郎君應該記得,陛下身邊曾有一位貞妃,出身永安虞氏。”

“那是我們的小姑姑,阿爹嫡親的妹妹。姑姑姿容絕豔,是當時永安首屈一指的美人,入宮之後很快成了陛下最寵愛的女人。然,因一場意外,小姑姑在宮外失蹤,至此是生是死,無人能知。”

“那年,陛下突然降罪,其中就有欺君之罪一條。而之所以認定欺君,則是因為陛下得知,小姑姑還活着。還有,小姑姑當年失蹤時,懷有身孕,有人告訴陛下,小姑姑安然生下了小皇子,并把孩子交給了虞家撫養。”

說到這個,宋拂突然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沒見過小姑姑,只聽說是位美人,我更沒見過小皇子,府裏只有我們兄妹三人,沒見過還有和我們差不多大的男孩。莫須有的罪名,康王與皇後只怕還嫌給的不夠多。”

事情說到這裏,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

宋拂嘆一口氣,甫一扭頭便看到了坐在輪椅上,臉色不再蒼白的呂長真。

她轉身,走到兄長面前,蹲下身來。

呂長真看她一眼,問:“要回去嗎?”

“回哪兒去?”霍起英驀地發問。

兄妹二人面面相觑,道:“回永安。”

“回永安做什麽?”霍起英又問,“你們這些年安穩日子過夠了,又想着回那鬼地方去水深火熱?”

呂長真到安西都護府的頭幾年,始終沒有放棄重振旗鼓,回到永安為族人讨回公道的想法。

可孤立無援,手中亦無證據,孤身一人的呂長真,壓根一樁事也做不出。

等到宋拂狼狽地與他重逢,兄妹二人自此才在關城紮下根來。

他看着宋拂道:“寶音。”他好久沒有喊過這個名字,“你怕不怕?”

宋拂搖搖頭:“不怕。”

“不怕就好。”

“我陪你們一起回去。”

桓岫突然道。

宋拂擡眸,看向他。那雙幽深的墨眸,定定地注視着她,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我陪你們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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