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猶疑

兄妹倆要去永安的事,宋拂沒有跟關城的朱縣令還有薩麗他們說,只是同霍府諸人說了一回,準備待彌麗古麗的後事辦完,這就帶上大郎一道走。

霍府給彌麗古麗請來誦經的僧人,為她挑了個黃道吉日,足足做了七天的法事,這才将人火化。

按照漢人的規矩,人死後理當入土為安。

然,彌麗古麗是回纥人,她曾不止一次說過,在她生活的部族,人死後當以火焚燒,化為骨灰,這才能魂歸來處,不必游離世間。

呂長真用手去捧了彌麗古麗的骨灰,一捧一捧,珍重地收攏起來,裝進了一口小壇當中。

大郎雖懵懵懂懂,卻也知道這壇子裏裝的是自己的娘親,兩條小胳膊緊緊抱着壇子,饒是夜裏睡覺也不肯松開。

幾日後,兄妹倆啓程。

這一走,似乎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離城的馬車上,宋拂抱着沉默的大郎,輕輕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哼着彌麗古麗最常哼唱給大郎聽的回纥小曲兒。

許是因為有姑姑的安撫,自上了馬車後一直摟着骨灰壇,精神緊繃的大郎終于漸漸睡去。饒是如此,想要拿走壇子,缺仍不是件容易的事。

呂長真看着抱着大郎疲倦地靠在一角的宋拂,輕輕地道:“去永安的路還有很長,你別光顧着照顧大郎。”

他們太久沒回永安,這才坐上回鄉的馬車,就已經生出了幾分近鄉情怯的思緒來。

“我知道。”

“如果累了,就讓大郎躺下,不用抱着他。”

“嗯。不過馬車太颠簸了,還是讓大郎睡得舒服些好了。”

宋拂說着,把大郎往懷裏摟了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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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長真點點頭,扭頭掀開車簾,向車外眺望。出了落雁城後,馬車一路前行,走的是寬敞的官道。如今又正好是春末夏初,官道兩旁一眼望去,滿目青碧,更有白的粉的各色小花點綴其間。

桓岫騎着馬從旁經過,視線略一相遇,微微颔首。

呂長真放下簾子,回頭看向宋拂。

宋拂靠着角落,雙眼微阖,懷裏的大郎突然蹬了蹬腿。她還沒睜開眼,就已經下意識地伸手按住了大郎的兩條腿,而後睜眼瞧見了呂長真欲伸過來幫忙的手。

“我的腿廢了。”

宋拂沒有接話。

呂長真風平浪靜地說:“以後再也不能站起來了。而且,我身上還有沉疴,說不定很難看着大郎日後成家立業。若真到了那時候,我怕大郎會拖累了你。”

“拖累?”宋拂完全不知他怎麽會突然這麽說。

“阿兄現在和我說拖累。那我是不是該在幾年前,就說自己才是真正的拖累。要是沒有我,阿兄也就不必這麽辛苦。”

“你明知道自己不是……”

“那大郎也不是。”

呂長真無奈,擡手按了按額角,臉上竟難得在彌麗古麗去世後有了別的表情:“你說得對。誰都不是拖累。”他說着笑了笑,“我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誰都不能成為對方的拖累,大郎也不能。”

“霍老将軍給了我一封信——”宋拂想了想道,“說是老将軍當年的同僚,此番回永安,若是有什麽難事,可憑此信去那位大人府上求助。”

“是哪位大人?”

“宗正寺卿,蕭緯蕭大人。”

*****

宋拂臨行前一晚,落雁城下了一場雨。

雨很大,在廊下站上一會兒,就會落了一身的潮氣,連肩頭都會淋上斜打來的雨水。

碧玺端了茶湯過來,說老将軍過會兒就來,讓她進屋稍等。宋拂颔首,卻還是站在廊下,看着檐下不斷滴落的水珠出神。

廊道那頭傳來腳步聲,她扭頭去看,霍起英背着手踱步走來。

霍起英走至跟前,看她一眼,道:“明日就要啓程了。”

宋拂點頭:”是。明日一早啓程。”

“大郎也跟着?”霍起英擰眉,“你們兄妹倆去永安,帶上大郎許是會有諸多不便,不如把大郎留下。”

“大郎不肯。”

“孩子年紀小,不懂事,你們兄妹倆難道還不懂事嗎?明知道要做多危險的事情,還帶着個孩子,就不怕出事!”

其實是怕的,可是大郎就像是認定了要一起走,無論他們兄妹倆說什麽,就是不肯答應,緊緊拽着他們的衣袖,怎麽都不肯撒開手。

宋拂有些無奈。霍起英也知道這裏頭的事情,想了想忽的道:“這些年,你父輩的同僚剩的七七八八,也不知還有多少人記得你阿爹阿娘,能幫上忙的人說不定也找不着了。”

宋拂略心驚。他們兄妹打定主意去永安,為的是洗刷虞家的冤屈,想着要尋些父輩過去留下的人脈幫忙。霍起英這麽一提,她忽的想,難道這些年,康王和皇後當真勢力擴展到只手遮天,滿朝文武皆拜康王的地步了嗎?

霍起英發覺了她的驚訝,推開書房的門,從桌案上拿起一封信遞給了宋拂。

“這封信,阿拂,你收好。”

“這是?”

“淮安郡公蕭緯。他還有個身份,是宗正寺卿。”

宋拂捏着信,一時覺得心口滾燙。

淮安郡公就是霍起英這些年經常挂在嘴上的“老東西”。難聽的話說歸說,可老夥計的交情始終是交情。真有了事,霍起英心裏想的頭一人,到底還是“老東西”。

霍起英突然笑起來,手掌拍了拍桌案,樂呵道:“這‘老東西’在宗正寺裏還能再待上幾年。安生日子過久了,臨了我不給他找些事做,那對得起這‘老東西’成日裏往我霍府送那些有的沒的玩意兒。”

宗正寺掌管着皇族事務,皇帝的親族無論是姓蕭還是皇後的族人,皆屬于宗正寺所管理的天潢貴胄。宋拂兄妹二人既然目的在于康王和皇後,那宗正寺必然能幫上忙。

而且,那老東西的性子……大概是唯一會給康王臉色的朝廷重臣了。

*****

兄妹倆在車內輕聲細語說着事的同時,車外,蕭秉瑞對于桓岫的同行,一路上都繃着臉,直到忍不住了,怒道:“桓仲齡,你真的是瘋了!”

到底是小時候一起長大的兄弟,蕭秉瑞心頭火燒得再旺,張嘴時除了罵一句“瘋了”,再說不出其他重話來。

尤其,在知道宋拂就是虞寶音,就是當初那個李代桃僵,替嫁的小婢女的時候,他的心裏,忽然就生出了莫大的諷刺。

“十年前,你為了她,跟尚書令大人鬧翻,只身去了番邦。十年後,你又為了她,連官職都不要了,非要一起回永安,為她保駕護航。”

“桓仲齡,你對她是怎麽想的,你又知不知道她對你是怎麽想的!”

“你還是不是男人?”

怕被後頭馬車裏的兄妹聽到了對話,蕭秉瑞忍着心頭的怒火,壓低聲音呵斥。

可桓岫的臉上,平平靜靜,只随意地松了松缰繩,縱着坐騎往前快走了幾步,淡淡道:“你錯了。”

他的聲音,平直得不見絲毫波瀾。

根本聽不出半點的在意。

“什麽錯了?”蕭秉瑞縱馬,與桓岫并行,“桓仲齡,時至今日,你還敢說你不是為了她才去的番邦?”

“十年……”

“十年都過去了,你就沒想過這十年裏,沒有你她都能過得很好,你又何必非要把自己擺在那麽高的位置上,你覺得只有你救得了她不成!”

桓岫随手将馬缰拉緊,扭頭平視着他:“我說過,我不是為了她才去的番邦。”

“不是?”

蕭秉瑞一聲嗤笑,好似聽見了最為荒謬的胡話。

“桓仲齡,你敢不敢扪心自問,你今時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

“我是。”

這一次,蕭秉瑞氣得手抖。

他緊緊繃着臉,幾乎是咬着牙,伸手指向被車簾擋住的馬車。

“十年前,你去番邦。誰都笑話你被臨殷薛府那位縣主耍了,除了我們幾個好友,有誰幫你在人前說過一句話?沒有!就連尚書令大人,還有你那位母親,沒有人幫你解釋過,就連薛府他們都沒有去讨要過一個說法!”

“你好不容易回朝,尚書令向父皇舉薦,想将你調進秘書省。你沒答應。父皇有意讓你留在鴻胪寺,或者去六部。你沒答應。”

“你求了個安西都護府的長史,一個可能幹一輩子都沒機會升遷的官。然後,做了沒多久,你就跟着他們兄妹倆回永安。你這樣還敢說是為了自己!”

蕭秉瑞的質問,一聲比一聲高。

桓岫忽然覺得很累。

他知道,有些事,無論他如何解釋,他的摯友都不會相信。

就好像,從始至終,他去番邦,并不是因為寶音的“死”,而是再不願忍受桓府密不透風的管制。

可說出去,幾人能信……

蕭秉瑞滿心都覺得他是個為了女人,會抛棄一切的男人,他解釋再多又有什麽用……

太累了。

他的姑娘,明明從來都不是他的桎梏。

“仲齡,你是才子,是狀元,你很聰明,父皇曾一心想要将你培養成他所能倚重的臣子。你不妨回答我一個問題——”

“康王和皇後一手策劃了虞大人的死,你信嗎?”

馬,停了下來。

馬隊已經行了一路,眼看着白日将盡,遠處斜陽挂在山頭,橘黃的陽光照得半邊山頭一片金紅。

桓岫坐在馬背上,一時沒有說話。

蕭秉瑞盯着他,一動也不動。兩匹馬并肩而立,連帶着身後的馬車也不得不停了下來。

車簾被人掀開,宋拂探出身來詢問時,桓岫的聲音很緩很慢,終于一字一句道。

“我信。”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回纥死後火燒的方法,是我根據其他胡人種族的資料編的。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如此。別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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