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永安

一夥人緊趕慢趕,風雨兼程地走了月餘,恰逢雨季,淅淅瀝瀝地快要将人下出火來,這才走到了永安城外。

桓岫身邊的兩個仆役秀玉和秀石輪流趕車,城門處把守森嚴,一夥人正要往前遞交文書進城。宋拂忽然叫住了他們。

“怎麽了?”蕭秉瑞問。

宋拂盯着蕭秉瑞看了一眼,轉而又看向桓岫:“我們兄妹就先不進城了。”

蕭秉瑞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問:“不進城去哪兒?不是你們說要回永安的?”

宋拂不予理睬,望向桓岫。

“可有住處?”見宋拂點頭,桓岫應道,“那好。”

“好什麽!”

蕭秉瑞嚷了一聲。桓岫沒有搭理,只對宋拂道:“我讓秀玉留下,給你搭把手。”

宋拂想要回絕,可仔細一想,還是感激地收下了他的好意。

饒是蕭秉瑞再反對将兄妹二人留在城外,有桓岫在,也只能對着下了馬車的兄妹倆幹瞪眼。

二人在城門外的小茶攤上坐了會兒,給餓壞了的大郎喂了點馄饨,親眼看着桓岫等人遞出文書,被守衛畢恭畢敬地送進城門,這才起身往官道旁一條羊腸小道走去。

兄妹倆走的這條羊腸小道一點一點延伸入山。兩邊林木蔥茏,越往深處走,越能瞧見一些在關城見不到的鳥獸花木。

大郎看的新奇,早忘記了這路上經歷過的颠簸,噔噔噔地往前跑。然呂長真的腿到底不能用多少力,他每每跑快了幾步,都會乖巧地停下回頭等着汗流浃背的姑姑扶着阿爹,一步一步走過來。

“姑姑,我們要去哪兒?”

“去找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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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山,她只來過一次。

她還記得住在山裏的那對夫妻。

大概是至今她所有見過的夫妻中,看模樣最不相配的一對。年輕的婦人很美,言行舉止間,頗有些大家閨秀的儀态。而她的丈夫,則是個五大三粗的獵戶。

宋拂還記得,那獵戶送給她的見面禮,竟是一張完好的虎皮。

但後來。

那對夫妻很快就離開了,不知去了哪裏。

她唯獨知道的,僅僅是那年輕的婦人臨行前,曾站在她的小院裏,同她說了幾句話。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還不知道他們在山上的那座小院子還能否住人。

宋拂其實沒抱多少希望。畢竟時過境遷,那小院又沒人打理,只怕這些年早被人占了去。

越往裏走,她心底越是不安,然走了幾條彎道,入夏的溫度熱得她汗流浃背,終于還是讓她循着記憶,找到了那對夫妻留下的小院子。

這院子不比宋拂他們在關城的那兩個院子大多少。

只有一進大,一幢院子帶兩個瓦房,還配了個矮小的竈間。或許是因為婦人愛幹淨的緣故,院子的一角被獵戶拿磚石自己搭了個不大不小的茅房。

可就是這樣的地方,這麽多年沒人居住,早已到處都是灰,結滿了蛛網。窗棱上的白紙發黃,早就被風雨吹刮地破破爛爛。

看得出,自夫妻二人離開後,還就真的再沒人打理過,荒得很。

呂長真撐着手打量院子,忍不住嘆息:“還是進城去住吧。”

他看了看幫忙扛着輪椅上山的秀玉,後者累得滿臉通紅,汗流浃背。

關城的家雖然不大,可好歹住着舒坦,現如今這院子,就算收拾幹淨了,也讓人覺得委屈了。且住在這裏,日後少不得還要麻煩別人。

“就住這裏。”宋拂說着卷起衣袖就要收拾,“我們身上的銀錢,不夠我們在城裏久住。而且,一旦進城,要想不被人知道,太難。”

虞家出事時,宋拂年紀還小,永安城中能認識她的人只怕是沒有。可呂長真不一樣,當年的永安第一才子虞長真虞狀元,即便這些年被人遺忘,可眼熟的臉孔一旦出現,總會有人能想起他的身份。

更何況,他們此番出行,身上所帶的銀錢的确不多。關城的房子已經托人變賣,換來的銀子,在關城興許還能用上一兩年,可在永安這寸金寸土的地方,根本支撐不了多久。

呂長真沉默許久,眼睛竟有些泛紅,視線始終跟随着宋拂,不曾離開她片刻。

大郎道:“阿爹?”

呂長真低頭,大郎仰着脖子站在他的身邊。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後腦勺,道:“如果以後阿爹去找你娘親了,記得要代替阿爹照顧好姑姑。”

他虧欠的人裏,永永遠遠,都會有一個沒被他保護好的妹妹。

*****

雨下了一夜,地上還留着不少積水潭。馬蹄往裏一踩,便激起泥花。桓岫微微低頭,伸手拂去濺上衣擺的泥,騎着馬噠噠噠停在了宮門口。

蕭秉瑞縱馬跟上,見他在宮門前下馬,随即翻身下來,将馬缰随手丢給了迎上前來的宦官。

“現在就要見父皇?”

換作平常,蕭秉瑞理當先回王府沐浴更衣後再進宮,可桓岫徑直就往皇宮方向走,他怎麽也放不下心來。

罵歸罵,可情同手足的好友依舊是好友,他可不願一回頭的功夫,就讓好友被皇帝盛怒之下砍了腦袋。

“見。我們慢一步,可能康王那邊就得了新的消息,有了新的主意。”

“你真的信康王叔和母後……”

“我說過,我信。”桓岫說。

蕭秉瑞咬牙,不得已追着他就往宮裏去。

一路行到殿前,殿外守着的宦官還未上前阻攔,就聽見緊閉的殿門後,傳來了一聲響。

啪!

有什麽被摔到了地上,緊接着傳來皇帝怒火中燒的聲音,“這群混賬東西,連這麽簡單的病都醫治不了!要他們何用,全部革職!!革職!!”

蕭秉瑞吃了一驚,忙看向門口的宦官。

那宦官面露苦澀,低頭道:“是小公主病了。”

“什麽病?”宮中女眷的事,桓岫本不該過問,可那小公主最愛黏着蕭秉瑞,以至于他也曾順帶着見過幾面。

宦官道:“先頭還活蹦亂跳地同十四殿下打秋千,完了兩位小殿下一道喝了碗牛乳,當夜公主殿下就病倒了。上吐下瀉,小臉蠟黃,哭得都快厥過去了。”

“這怎麽會治不好?”蕭秉瑞急了。

“也不知究竟是什麽病。宮裏的禦醫們忙活了好幾晚,就是不見好。所以陛下這才惱了他們。”

宦官說着,嘆了口氣,勸道:“六殿下,桓大人,若無要事,還是明日再來吧,省得被陛下遷怒……”

他話還沒說完,殿門從裏頭被人打開,挨了訓的禦醫們一個接着一個,灰頭土臉地趕緊往外走。

桓岫看得清楚,當頭的禦醫身上一大塊墨跡,顯然方才那一聲響是皇帝怒極砸了硯臺。

“外面的是誰?”

皇帝的聲音一聽便知忍着極大的怒火。

蕭秉瑞縮了縮脖子,有些猶豫。桓岫倒是長腿一邁,徑直入了大殿。

砸了禦醫的硯臺落在地上敲碎了一角,已經不能再呈送禦前。有宦官弓着身子在趕忙擦拭地上的墨跡,收拾狼藉,見二人進殿,忙加快速度,後退着出了大殿。

皇帝就坐在桌案後,手邊是成疊的奏折。批過的一疊,沒批過的還有一疊。新換上的硯臺似乎不太好用,皇帝眉頭一擰,朝桓岫冷冷道:“上來為朕磨墨。”

桓岫上前。蕭秉瑞在殿內挪了幾步,道:“父皇,兒臣……”

“不必行禮了。”皇帝打斷道,“說說看,為什麽回來了。”

“落雁城的事已了,所以……”

“不是問你!”皇帝怒道,差點摔了手裏的筆,“仲齡,朕問你,朕可有召你回朝?”

“并無。”桓岫磨墨的手有一瞬停頓,答道,“是臣自己回來的。”

“那你說說,究竟是為了何事回朝。”皇帝幾乎是咬牙切齒道,“若是你說不上個一二來,朕就将你貶去安西都護府,從此不必再回朝了!”

蕭秉瑞看了看桓岫,再看皇帝,咬咬牙,道:“父皇,其實是因為康……”

“其實是因為康王之子,大理寺少卿蕭子魚蕭大人在安西都護府徇私枉法一事。”

皇帝想要落筆的手頓住,擰眉看着身旁的桓岫。

“徇私枉法?難道虞長真死了?”

“虞長真還活着。”桓岫看了皇帝一眼,“但其妻子在虞長真獲救後被擄,受虐而死。”

殿內頓時寂靜一片。

這時蕭秉瑞張了張嘴,道:“我們找到人時,屍體早就涼透了。兒臣帶着人去追,也沒能追上。”

皇帝不緊不慢地放下筆:“那如何證明,虞長真的妻子,是死于蕭子魚等人之手,而不是被什麽山賊惡匪擄走?”

蕭秉瑞迅速地看了桓岫一眼:“耳朵。那婦人咬下了蕭子魚的耳朵。”

“耳朵?”

桓岫道:“蕭大人耳後有痣,那被咬掉的耳朵後面,正好有一枚黑痣。且後來六殿下抓回來的蕭大人近侍,也老實交代了此事。”

“如此說來,那婦人倒是個烈性子。”

皇帝若有所思:“也對,他們虞家人,個頂個的性子烈。虞邈是,楚娘是,這虞長真自然也是。”

“他們兄妹如今如何了?”

“也回永安了。”蕭秉瑞老老實實道,“只是不肯進城,也不知現下在何處落腳。”

皇帝淡應了一聲,口氣随意,倒像是沒了方才的火氣:“所以,仲齡,你就跟着回來了?”

“臣去安西都護府,本就是為了陛下查探當年小皇子一事。既然虞家兄妹回永安,臣自然不能留在安西。”

皇帝擡起眼,朝他颔首:“原來如此。朕差點誤會了你,還以為你的翅膀長硬了,開始不服管了。”

皇帝口氣淡淡,但蕭秉瑞在底下聽得卻是毛骨悚然。

他的父皇究竟是什麽脾氣,做兒子的最是清楚不過。當年何等受器重的虞邈虞大人,也不過因一些尚未調查真憑實據就下了定論的事,就連帶着家人被滿門抄斬。他的父皇,從來都只會是暴戾的脾氣。

該說的事都說完了,蕭秉瑞幾乎是僵硬着從殿內走出來。

待走下大殿跟前的臺階,他驀地松了口氣,扭頭見身後的宦官等人不再注意這邊,當即抓着桓岫的衣襟,就往旁邊拐角處走。

一邊走,他一邊道:“你為什麽不讓我說……”

“說什麽?”

“說康……說那誰和那誰誰茍……茍那個合……”

合字幾乎沒了聲音。

蕭秉瑞到底知道,這是在宮中,隔牆有耳,有些話說不得。

桓岫擡眼看看他:“證據呢?”

“你!你方才還說信他們兄妹倆說的都是真的!”

“我是信,可證據不在我們手上,你讓陛下如何信。”

“……”

“所以,”蕭秉瑞松開手,“你從一開始去安西都護府,就是因為父皇的旨意?”

桓岫聞聲,微微眯眼,仰頭看着大殿飛揚的翹角:“并非一開始就是。只是,我去安西,比其他任何人去安西都要好。起碼,我舍不得傷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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