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皇後
蕭子魚從衣袖裏伸出手,帶着粗繭的大拇指摩挲着缺了一只耳朵的側臉,眼前還能浮現當日那個看着溫順的女人,嘶吼着狂笑的神情,還有那雙寧死不屈的眼。
他始終想不明白,一個女人,還是胡女,憑什麽會把兩個漢人看得比命還重。
蕭子魚站着的地方,是芙鳴宮,皇後娘娘的行宮。
他之前是私自離開永安,且在安西都護府所做的事,無一例外與皇帝無關。蕭秉瑞的出現,意味着他的所作所為十有八九已經被皇帝知道,因而,自回城後,他便告假在家養病,一直還沒上過朝。
可躲得了一時,躲不過一世,眼見着蕭秉瑞與桓岫回了永安,蕭子魚的眉頭擰了起來。
他想了想,這些事果然還是需要後宮之中位高權重的女主人才能插上一手。更何況,他所做的事情,何嘗又不是為了他的父王和那個女人。
芙鳴行宮在宮外,行宮內有一道觀。皇後信奉道教,時常會帶上人出宮,在芙鳴行宮內住上一段時日。
因而,若要見皇後,行宮是最容易的地方。
現下是晚間,宮女宦官們各司其職,在行宮內井然有序地安排着夜裏的事。沒人在意蕭子魚究竟在原地站了多久。
直到有小宮女匆匆過來迎接,他這才動了腳步。
小宮女名叫拂春,是皇後身邊的人。
年紀是小了一點,可做事利索,嘴又牢,很得皇後的歡心。平日裏有什麽要緊的事,也多半會交予她辦,一如像現在這樣,晚間還與男子見面。
拂春似笑非笑地引着蕭子魚往前走:“郎君可算是來了,娘娘還以為郎君要在府裏養上一年半載,才願意在娘娘跟前露個臉呢。”
蕭子魚不語。
他素來心高氣傲,不将宮女宦官們擺在眼中,拂春自然也是知道,面上仍舊帶着笑,若有似無地打量他的臉側。
“哎喲郎君這耳朵是怎麽了?怪受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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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春還只是偷摸着打量,那跟了皇後多年的大宮女浥露直接開口便哎喲了一聲。
蕭子魚擡眼,看向站在殿前語笑嫣嫣的浥露。後者掩唇,微微躬身。
“郎君,康王正在殿內,郎君可莫驚擾了兩位主子。”
蕭子魚走入殿內。皇後剛傳了膳,行宮裏的膳房不必宮裏的差,膳桌上擺的菜更是專挑着皇後喜愛的口味上的。蕭子魚甚至一眼就看到了連宮裏都很難供應上的遠海的大魚。
興許是因為有康王在的關系,這一桌的晚膳,排場有些大。
他微微擡眼,瞧見站在皇後身旁,正貼心幫她布菜的康王,随即收回視線,低眉順眼,恭敬道:“獻昌給皇後娘娘請安,給父王請安。”
正為皇後布菜的康王一看到蕭子魚,神情不變,仍是繼續手裏的事,舀了一碗湯,吹了吹,這才放在了皇後的面前。
“怎麽這個時候召他來?”康王不鹹不淡地問,“用過膳後再見他也不遲。”
“左右不是什麽大事,邊吃邊聽獻昌說上一說,又有何關系。再說,這不是你的兒子,聽說告病在家好幾日,也不見你去看看。怎麽,在我這兒讓你順帶看上兩眼兒子,你還不樂意了?”
皇後說得親昵,手指點點湯盞,,等到康王舀了一勺喂到她的嘴邊,這才笑着又道:“獻昌這孩子,從小懂事,我可是喜歡極了他,當初要把他接進宮裏給太子當伴讀,你怎麽也不肯,現在讓我多瞧瞧還不成麽。”
“成成成,皇後娘娘說什麽都成。”
蕭子魚躬着身行禮,皇後不見叫起,他便也一動不動地站着。
這是皇後在替康王一起敲打他。因為交給他的任務,沒有完成,甚至還驚動了不必要的人。
蕭子魚目光不變,只覺得沒了耳朵的地方,又傳來了鑽心的痛。耳邊全是那個叫彌麗古麗的女人惡狠狠的聲音。
藏在衣袖下的拳頭忍不住握緊,他逼着自己深呼吸,趕走如同入魔般陰魂不散的聲音。
然而皇後似乎打定主意用這種方法敲打他。
嘴上說着邊吃邊聽,可事實上,直到一頓晚膳吃完,拂春及時為皇後送上了準備好的漱口的茶水,他都仍舊還保持着這個辛苦的姿勢。
待所有宮女都被打發到了殿外,皇後這才擡了擡眼,輕柔的聲音不緊不慢道:“怎麽還站着,不跪下歇歇麽?”
蕭子魚面上一僵,耳畔緊接着傳來康王的斥責聲:“還不跪下!”
“本宮沒記錯的話,獻昌你去安西都護府,是因那尚書令桓大人的幺子聽說了虞氏還有後人活着,且就在安西都護府。”皇後聲音微微太高了幾度,眼神略帶慵懶,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着座椅的扶手,“本宮記得,那桓家小郎君如今可是陛下身邊的起居郎。”
蕭子魚跪在地上,額頭幾乎貼着了地面。他從未如此狼狽過,可在皇後面前,他卑微得就好像是蜉蝣。
他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沒有這個女人,如果沒有太子,他的目的是不是就能更輕易地達到。
“所以,這麽确切的消息,你又是怎麽才讓事情發展到了現在的地步?”皇後擡手,手指拂過康王放在她肩頭上的手掌,手指勾纏,帶着令人窒息的暧昧,“本宮以為,東西拿不到,把人殺了就是,你殺了人,可殺的卻不是虞氏後人。獻昌,你糊塗了。”
蕭子魚知道,他不能解釋什麽。
他的确應該在拿不到東西時,就把虞長真殺了,那樣興許就不會有接下來的麻煩事。
甚至……他也不會沒了一邊耳朵。
“本宮聽說,攪局的那個女人,是虞邈的那個庶女,尚書令的次子,就是那個、那個桓仲齡似乎和她十分親近?”康王已經坐下,皇後勾着他的手指把玩,一邊說一邊想,好像還沒從沒見當年那個被虞邈捧在手心裏的庶出的閨女。
“回皇後娘娘,的确是逆臣虞邈的庶女,虞家二娘虞寶音。她似乎與桓岫頗有些淵源。”
“哦,還有淵源,那真是有趣。這孤男寡女的,說起淵源來,只怕也就是那情啊愛啊的。”
“當初臨殷薛府李代桃僵嫁給桓岫的,據說就是這個虞寶音。”
皇後指尖一頓,微微擡眼:“薛府?就是如今嫁給了軍器監曹大人的那位雲陽縣主?是她救的人?”
“并非。”蕭子魚輕應一聲,說,“聽說當初救她的人,正是桓岫。”
“這麽說來,還真是頗有淵源。”
皇後慵懶地看着他問:“那你說這些,是想告訴本宮什麽?”
蕭子魚心頭一怔。
皇後續道:“是想告訴本宮,當年虞氏之所以還有後人活着,是因有尚書令府的幫忙。”
蕭子魚忙要否認,皇後忽的笑開,手指在康王掌心滑動:“獻昌,有些事何須擔心。難道那對兄妹無權無勢的,還能傷到本宮的筋骨?”
能在後宮坐穩後位這麽多年,皇後從來都不是一個尋常的女人。更何況,她的身邊還有康王,自然便有了旁人所沒有的自信。
“行了,你要說的本宮都知道了,退下吧。”
皇後懶得再聽,直接将人打發走。
蕭子魚也并未停留,眼角瞥見康王與皇後并肩坐着,收回視線,弓着腰退了出去。
出行宮的路很長,蕭子魚沉默着往前走,腳步飛快,似乎不想在這糜爛的行宮中停留太久。偶爾還能見身着道服的女冠從身旁經過,身上卻都帶着香火遮蓋不住的脂粉味。
“郎君且慢走。”
拂春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蕭子魚回身。
那小宮女提着燈籠,一張臉笑顏如花:“郎君,康王殿下囑咐奴婢給郎君帶句話。”
“康王說,成大事者,不可光看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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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已經收拾地差不多了。太長時間沒人住,這院子裏七七八八壞了不少地方,能收拾的收拾了,不能就留着明日再下山找人上來修補修補。
宋拂進山摸了幾顆野雞蛋,在剛收拾出來的廚房裏頭做了晚膳。等匆匆吃過之後,她一本正經地從先前她翻找出來,背着進山拾柴摸雞蛋的背簍裏抱出一只哼哼唧唧的小奶狗來。
“小狗!小狗!”
吃飽喝足,正是犯困的時候,大郎眼皮都要耷拉下來了,瞧見被她抱着的小奶狗,當即瞪圓了眼睛,歡喜地就要伸手去抱。
宋拂颠了颠小狗,小心地放進他懷裏:“大郎。小狗以後就住在咱們家了,你要照顧好它。等它長大了,就會給咱們家看家護院,會保護你,還會陪你玩。”
大郎歡喜地不行,連連應聲,坐在門檻上就對着小狗說話。
呂長真很久沒見他笑得這麽開心,心底也松了幾口氣。
“小狗是哪兒來的?”叮囑完大郎別把小狗玩不舒服了,呂長真轉頭問道,“山裏頭撿的?別是撿了只狼崽子回來。”
宋拂正卷了袖子收拾碗筷,聞聲道:“是跟人讨來的。”她直起身說:“山底下有個樵夫上來埋狗,說是自家從小養大的母狗,也不知是吃壞了還是病死的,突然就沒氣了。怕随便丢被人吃了出事,就上來找地兒埋。順帶着把家裏養不下的其他幾只剛生一個多月的狗崽子也帶上山,尋思着讓它們自生自滅。”
“所以,你跟人讨了一只?”
“是呢。我幫那樵夫看了看狗,是被人藥死的,埋了是好事,不然被人吃了一準出事。那樵夫松了口氣,就問我要不要狗。我挑了一只帶回來,養大些,就能看家護院了。”
見宋拂一雙手在水中進出,年幼時的白嫩早已被時光磨砺出了繭子,呂長真心頭悶堵。
“阿拂。”他頓了頓,又喊,“阿音,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那麽清楚,計劃周密,那對自己的事情呢?”
他認真地想起那個清風朗月般的桓岫,道:“你和桓郎君的事,你可曾仔細想過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