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愚蠢
外面又開始下雨。
雨越下越大,屋頂上零星有幾個破洞,瓦片只蓋了一半,大雨如注,全都打進屋裏。接雨的水桶被打得發出“噠噠”聲,宋拂躺在發着黴味的床上輾轉反側。
倒不是因為雨太大,擾了清淨這才睡不着。她更多的是思緒萬千,導致明明閉上了眼,可分明還能瞧見那個掀開她大紅蓋頭的男人。
她索性坐起來,睜着眼,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出神。
晚膳後呂長真的那句話,着實将她問住了。
她現在身上背的是清清楚楚的“罪臣之後”四個字。
她在安西都護府,還能只做一個大齡未嫁的老姑娘,做的是下九流的仵作,多攢幾年銀子說不定還能找一個自己看着還能入眼的倒插門。到那時候,心裏頭藏着的那點影子,只怕天長地久的,也能忘了個幹淨。
然現在,不一樣了。
她壓根沒想過有一日,還能和桓岫重逢。
她看得出來,他對自己有些好感,比喜歡還多一些,卻始終保持着她所希望的距離,不遠不近。不得不說,她有時候甚至覺得,何必呢。
他一開始沒認出她來。
也對,畢竟都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
她早已不再是過去那個只能為他人魚肉的虞寶音了。十年時間,足夠練就她的滿腹心思。
在官驿初見的那一面,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被奪取了所有的目光。所有來自他的邀約,她都婉轉地接受,壓着滿心的雀躍和想念,以一副素不相識的臉孔,與他來往。
她改了名姓,改了口音,還成了尋常女子絕不會去當的仵作。這些保全了他們兄妹多年,也成功迷惑了他。
宋拂閉了閉眼,低頭埋首于膝蓋上。
Advertisement
身份的差異注定他們之間的所有緣分,都在十年前就斬斷了。現在重逢,不過都只是徒然。
如果虞家沒有出事,也許……也許她還能厚顏無恥地求阿爹去桓府提一提這門親事。
可沒有如果。
虞家早已經沒了。
她和他再怎麽糾纏不清,也都只是揮手便能斬斷的孽緣而已。
十年,黃花菜都不知涼了幾盆,她還在盼着什麽……
*****
永安城有夜禁。閉坊後,街面上便輕易不許百姓來往,即便是官員,若沒那身份,也只能被城中武侯攆着跑。
桓岫出宮後就跟着蕭秉瑞去了他的平王府。用完膳後,城中早已閉坊,蕭秉瑞沒臉皮地邀他留宿,桓岫轉頭騎了馬便走。
住在坊門邊的坊卒開了門,桓岫應聲欲行,忽的低頭問道:“閉坊後,可還有人進過門?”
坊卒有些不大認得桓岫的臉。
可桓家父子幾人,容貌上多有相似倒也好認,坊卒聞聲忙道:“有,小郎君半個時辰前才過去。”
坊卒說的小郎君,自然指代的是桓峥。
桓峥身為起居郎,理當在皇帝身邊記錄陛下的一言一行。然,桓岫不費吹灰之力便從宮中得知,桓峥早已告假數月,理由竟也是拙劣的養病。
如果不是蕭子魚在安西都護府惹了事,他二人私自離京,以權謀私的事,只怕皇帝并不會知曉。錯就錯在,事情出了,皇帝也知道了,這告假的借口就真成了借口。
桓峥此時只怕,進退兩難。
桓府內,一路燈火通明,招搖地生怕別人不知這裏住的,是堂堂尚書令桓季桓大人。
門房新來的,不認得桓岫,伸手就要攔人。
“退下!”
被突然喝住,門房愣了愣,這才接着門口燈籠裏的燭光看清了來人的長相:“二……二郎君?”
桓岫輕輕看了門房一眼,回頭向後來者掬手:“阿兄。”
來人身材高挑,體格健碩,正是桓岫的嫡親兄長,大郎桓桁。
桓桁邁步上前:“不是說去了安西,怎麽突然回來了?”
桓桁少時從武,是桓府這些年來唯一一個棄文從武的子孫。少時就經常不着家,十餘歲的時候入了千牛衛。
旁人蔭任千牛,多是仕途通達,升遷極快,偏他一個位置坐着就能不動如山。直到皇帝有意讓他尚了公主,這才大張旗鼓地将人一層一層升到了左千牛衛中郎将的位置。
平日裏,這位桓府的大郎都住在妻子壽光公主的公主府。因公主至今未曾育有子女,袁氏話裏話外總有些不喜,桓桁索性減少了帶妻子回桓府的次數。
對桓岫來說,這位兄長或許在別人眼裏看起來有些愚。
但他覺得,整個桓府,唯獨桓桁是最好相處的人,也與自己最能說得上話。
“出了些事情。”桓岫道,“阿兄怎麽這麽晚過來?”
“是母親遣了人來,說是三郎養好病回來了。”
桓桁說着,伸手帶了一把桓岫:“走吧。你我兄弟二人,也好些時日沒見了,晚上陪我喝幾杯。”
桓岫應了兩聲。
入了府,兄弟倆才發現,大晚上的袁氏竟還設了家宴,說是要給桓峥好好補補身子。
桓岫一眼瞧見,他母親袁氏在一旁高興地問這問那,看着面色紅潤的桓峥就如同看着一只大元寶,喜得只差上手摸上兩把。
桓峥的妻子饒安郡主,更是眉開眼笑,催着兒子湊近給說上幾句大吉大利的話。
大堂內擺了一桌子的菜,大魚大肉,桓峥顯然有些吃不下了,正繃着臉咽下一口袁氏非要夾給他的魚肉。
那邊,饒安郡主還體貼地要給他舀上一碗雞湯。桓峥有些忍不住,張嘴就要制止,眼角忽的瞥見走進大堂的兄長們,臉色頓時變了變。
“三郎。”
堂內的燈籠,将桓峥變幻的臉色照得無處可遁。桓岫忽的笑了笑,只聽桓桁無知無覺地問了一聲。
“三郎,聽說你告假數月在鄉間養病,可是病好了?”
桓峥臉色有些難看,手裏的雞湯更是一口還沒喝,嘴裏已覺得油膩得難受。
“好了。不是什麽大病……”
“那就好。”桓桁連連點頭,“母親,三郎大病初愈,還是讓他早些去休息吧。”
袁氏心裏歡喜,哪裏知道桓峥這時候巴不得躲回房裏,見三個兒子都到了,連聲催促婢女去酒窖裏搬壇酒過來。
不多會兒,酒送了上來。
袁氏滿心都是歡喜,連帶着忽略了桓岫突然回府的原因,一壇酒走了幾個來回,人就已經喝得迷糊了。
桓桁忙扶着袁氏回房,早已醉的趴在桌上睡着了的桓峥自然而然丢給了桓岫。
有婢女想要上前,桓岫揮手命人退下,起身繞到桓峥的另一邊。
他喝得也不少。番邦那些年,天寒地凍的時候,喝酒是最好的取暖方式,習慣了番邦的烈酒,永安的酒水就顯得不那麽醉人了。
他低頭,踢了踢桓峥。
桓峥沒動。
“喝醉了?”桓岫道,“也對,三郎大病初愈,自然不勝酒力。”
他說得很客氣,可腳下的動作卻絲毫不客氣。幾乎是在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擡腳就是重重的一踢,不偏不倚,踹在了桓峥的腰上,将人連人帶椅踹翻在地。
動靜這麽大,堂外候着的婢女仆役立時就要沖進來看個究竟。
“都滾出去!”桓岫大喝。
已經跑到桓峥身旁作勢要去扶的婢女被狠狠瞪了一眼,吓得臉色發白,趕忙又退了出去。
“三郎,為虎作伥的感覺如何?”
躺在地上的桓峥動了動。桓峥知道,就是睡得再死,剛才那一腳也足以把人踹醒,更何況桓峥根本就是在裝醉。
“你以為偷摸着把罪臣之後抓回永安,陛下就會因此龍顏大喜?你跟蕭子魚謀劃了那麽多,是不是壓根沒想到,事情根本不按照你們的計劃走?”
桓峥痛得眉頭緊皺,捂着腰,蜷縮起來。
桓岫居高臨下,冷着臉看他:“你以為,蕭子魚是為了什麽才去安西。三郎,我從未像如今這般覺得你愚蠢。”
“是……我愚蠢。”桓峥費力地睜開眼,聲音從牙縫間擠出,“只有你最聰明,是天下第一聰明人……”
“我并不聰明。如果我聰明,我不會讓人被你們一次次地驅趕、傷害。”桓岫道,“但你是真的愚蠢。蕭子魚是什麽身份,你是什麽身份?你野心勃勃,不甘只當個起居郎,可你怎麽不想想,蕭子魚憑什麽蹚渾水?”
“他是康王之子,因為康王有野心。但父親是尚書令,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你就是想要站隊,也該與父親站在一處,而不是走向康王。”
再多的話,顯然已不合适在這個時候說。信與不信,桓岫都不會再說,他相信,桓峥還沒愚蠢到把這些話透露給蕭子魚的地步。
“什麽野心?”桓峥覺得不可能,“你這是要為了罪臣之後,栽贓誣陷康王嗎?你想離間陛下和康王的關系是不是!”
“離間?”桓岫閉眼又睜開,緩緩道,“我離間他們有什麽好處?”
沒有。
桓峥再蠢也知道,根本沒有好處。
“是因為……因為那個女人?”
腦海中出現宋拂那張臉,桓岫語氣不由帶上譏諷:“你是真的蠢麽?旁人皆說阿兄愚,我卻覺得真正愚的人是你才對。桓叔宣,你是桓府的郎君,這就是我讓你遠離蕭子魚的理由,不要有朝一日,因為你的愚蠢,拖累整個桓府!”
“還有,那個女人,她是我的發妻。論理,你該稱呼她一聲‘二嫂’。”
桓岫話罷,再不去管他,徑直出了大堂。
堂外,婢女仆役跪了一地,臺階下站着光明正大聽牆角的男人。
桓季已經在堂外站了不少時候,從兄弟二人說話開始,就完完全全聽了下來。這時間桓岫出來,父子二人彼此看了一眼,擦肩而過。
“什麽時候,帶她回來?”
桓岫腳步一頓,并未回頭。然答案,卻如自言自語般遞了出去。
“等事情都了結了,兒子就帶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