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解圍

山上的這座小院,收拾完後要修補的東西不少,單是屋上的瓦片就該整補整補,不然沒個樣子。

完了還要買些吃的東西上來,不然倆大一小再帶一只狗崽子,可得在山裏頭餓死了。

宋拂要下山進城,大郎說什麽都要跟着去。呂長真行動不便,雖也想着進城去看一眼曾經的故鄉,到底還是不想給宋拂添麻煩,只允了大郎跟着姑姑下山進城,見見永安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永安的雨季,并非一刻不停地下雨。昨夜那場雨下完,山間地頭到處都彌漫着一股泥土的腥味。

宋拂帶着大郎進了城,滿大街花花綠綠的,別說大郎看的目不暇接,就連她自己,也有些看不過來。

都城果然是都城。

虞氏一族還生活在永安裏的時候,她年紀還小,因為身份的關系出來的時候不多,只偶爾能跟着阿爹阿娘出來瞧上兩回,或是偷摸着跟着關系要好的堂兄弟們出來瞧瞧。

再者,時隔這麽多年,饒是她再過目不忘,永安的街道也不會一成不變等她回來。

她的住處暫時還沒有告知任何人。她現在只想趁着還清靜的時候,先把家裏要準備的東西都備上,再弄一筆前,以備不時之需。

永安的街道繁華地令人目不暇接,處處都是人頭,比之安西都護府的集市有過之而無不及。

行來走往的人群中,不時還能看見黃頭發綠眼睛的胡人,除了路邊的建築風貌與安西不同,宋拂幾乎就要以為自己根本就沒有離開安西都護府。

沿路擺着貨攤,賣的東西各式各樣,從糖人泥人,到綢緞葛麻,應有盡有。宋拂先是牽着大郎的手,而後索性将孩子抱了起來,在人群中慢慢走着。

前頭有人似乎在吵架。這街上全是人,碰着一二發生點争執也着實正常。可吵得這麽厲害,甚至還堵着了路,未免就讓人覺得詫異了。

宋拂被堵在糖畫攤子前,索性掏了幾文錢,給口水都快滴下來的大郎買了一支糖畫,順便在嘈雜的人聲中,辨認着前頭争吵的內容。

她不聽還好,這一聽頓時扶額。

前頭吵架的聲音裏,薛芃芃的聲音實在是顯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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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想等糖畫好了,這就抱着大郎走,可那吵架聲越來越激烈,她的腳步才轉了個頭,硬生生随着一聲“死人啦”轉了回去。

那聲高喊,聲音又尖又利,一時間,整條道上原本怨聲載道的人群頓時沒了聲音。

“你殺了我男人!你殺了我男人!”

“胡說八道!我都沒碰過他,你男人自己死了與我何幹!”

“就是你殺的他,不然他好好的怎麽會死!”

“麻煩讓一讓。”

宋拂拿肩膀往前擠了擠,聞言嘆了一聲,也是覺得自己這心實在是太容易軟了一些。

“麻煩讓一讓,我是仵作,讓我看看。”

她擠進人群,視線往地上掃了一眼。

男人躺在地上,臉色發白,顯然已經沒了氣。可剛死的人,身體還是柔軟帶着溫度的,看起來只是像睡着了一般。

這個屍,不好驗。

聽見有仵作過來,下意識地就讓出了一條道。然而等仵作往人前一站,人群中有人發出嗤笑。

“女的?這年頭女的也能當仵作了?”

有一人發出質疑,就會緊接着出現第二人,第三人。

宋拂放下大郎,往人群中看了一眼。這世上多的是看熱鬧的人,尤其是像薛芃芃這種一眼看去就出身不差的小娘子遇上點麻煩事,更會讓人樂得多看會兒戲。

而她,一個女人,自稱“仵作”,甭管真假,質疑者從來只多不少。

薛芃芃被氣得滿臉惱怒。

她不過是心情不好,跑出門撒氣,沒成想會撞上那對夫婦。婦人是個嘴上不饒人的,偏巧她脾氣不好,這就吵了起來。那婦人的男人看着就臉色不好,可她哪知道好端端的人,就這麽站着也能突然倒地死了。

她這樣的出身,何苦來哉要去殺一個窮鬼!

見有仵作上前,薛芃芃急紅了眼,擡頭就要喊對方趕緊過來驗驗屍。可一擡頭,看清了來人的臉,她下意識張嘴:“是你……”

宋拂瞥了她一眼,微微搖頭。

薛芃芃驀地閉上嘴,心頭有些突突。想起自己先前在霍府還得罪過宋拂,生怕這會兒被人給報複回來,有些猶豫該不該讓她把屍給驗了。

薛芃芃臉上藏不住事,那心裏想的東西,宋拂只用一眼就猜了出來。

也對,換成蕭秉瑞,這種時候她不趁機踩兩腳絕不可能。可薛芃芃到底是一小姑娘,平白被人堵在路上,攤上殺人的罪名可不是什麽小事。

“有哪位兄弟願意幫忙去報個官?”宋拂開口問。

“已經有人去了!”

“那多謝了。在下姓宋,入仵作行已有七年有餘。如果信不過我,等官差來了,再驗一遍就是。”

人群裏質疑的聲音原還以為她是打算推了這事,哪知道後頭竟還跟着一句“再驗一遍”。

有人大聲問她是不是那大家小姐認識的人。也有人代她駁斥,認為能說官差來再驗一遍無妨的,應當是有些真本事的仵作。

那些聲音各說各的,薛芃芃的臉色青了又白,可再沒下意識地流露出與宋拂是舊識的言行舉止來。

婦人哭着不肯讓宋拂驗屍。

宋拂只好找來邊上圍觀的幾位婆婆,幫忙把人扶開,這才當着衆人的面,彎腰解開了男人的衣襟。

男人穿的衣服是尋常的粗布麻衣,上頭有些發潮的木頭的氣味。宋拂嗅了嗅,低頭湊近聞。

她驗屍從不避諱男女,因而這個動作沒來由地叫圍觀者情不自禁地倒抽了口冷氣。

“這位娘子,若是尚未婚配,還是……還是等官差來了再說吧,別壞了名聲。”

扶着婦人的婆婆有些看不下去,出聲勸阻。

宋拂直起身,問:“如果去官府驗,你們信麽?”

婦人搖頭。

她又道:“那我在這裏驗,保證不傷到你男人的屍身。如果出的結果,你不信,等官差來了,你再驗一遍。他們也許會剖開他的身體,檢查裏面的骨頭、心肺,那時候你信麽?”

婦人大哭,也不知是該搖頭還是點頭。

宋拂不再管她,只看了眼臉色發白的薛芃芃,道:“白天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別怕。”

說完,她低頭,将男人的上身衣裳徹底解開。

興許是因為宋拂這句話,一直吊着心的薛芃芃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

男人是個幹體力活的。一雙手布滿老繭,手掌骨節粗大,胳膊随便一捏,都是健壯的肌肉。解開衣裳後,裸.露在人前的更是一具健康的軀體。膚色微深,一看就時常曬太陽。

宋拂仔細看過男人的雙眼,俯下身,耳朵貼上心口。心跳脈搏全無,确實是已經死了。

她伸手,大拇指自兩塊鎖骨間往下按壓。

一直按到胸口,她的手停住了。

“怎麽了?”

薛芃芃和婦人幾乎是同時問出口。

圍觀的人群也被吊起了好奇心,你擠我我擠你,紛紛往中間湧。

宋拂收手,掃了薛芃芃一眼,望向哭得兩眼通紅的婦人。

婦人年紀不大,雖然脾氣不好,可男人到底是自己的丈夫,這時候哭得已經快沒了力氣。

她的目光,落在婦人的臉上,抿了抿唇,問道:“男人一早,是不是幹過重活?”

“是。”

“是不是有木頭砸在了身上?”

“對!”

“木頭很粗也很重,我想砸下來的時候,正好還就敲在了他的胸口?”

“沒錯……”

婦人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宋拂的問題。好在她的配合,宋拂松了口氣,仔細幫人穿好衣裳,起身掬了一禮:“這位娘子請節哀。”

官差姍姍來遲,宋拂看了一眼驅趕着圍觀人群,擠到裏頭來的官差,繼續道:“這位郎君,是因早上被重物砸了胸口,致使肋骨折斷,戳傷髒器,出血而死的。”

“你胡說!”

婦人大喊。

宋拂早就料到會這樣,不急不緩道:“并非只有體表才會出血,若是髒器出血,多半難以救回。娘子若是不信,就讓官差再驗一驗。”

她說着就要牽着大郎走。薛芃芃作勢想要喊住她,見宋拂微微搖頭,便也停了腳步,只咬着唇,低聲道:“謝謝。”

薛芃芃的這聲謝倒是出乎宋拂的意料。她略吃驚地回頭,薛芃芃的臉上因為安心又重新有了血色。

到底沒壞到骨子裏。宋拂想着笑了笑。

比她那嫡姐好,好歹只是脾氣壞了點,總算沒徹底長歪了。

那死人的事到底與她無關,宋拂将自己驗屍得的結果告訴官差,便牽着大郎的手出了人群。

到底是堵得厲害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外頭,被平白堵住的還有不少車轎。車夫們一個兩個都擦着熱汗,伸着脖子巴望剛才經過的官差能快些把路給通了,免得擾了主人家的事。

宋拂經過一輛馬車,這覺得這車上鑲着的琉璃寶玉略奪目了些,下意識多看了幾眼,車簾忽的被人掀開。

裏頭的老者,蓄着羊胡子,正眯着眼笑。

宋拂心頭一怔,只聽老者微微颔首,笑道。

“二娘,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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