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宗正

這會變的不光是永安城的格局,還有人的年紀。

已經不年輕的婦人領着宋拂去吃茶,倒茶的手都有些發顫。

“年紀大了,手不穩咯。二娘,喝茶。”

婦人笑着,倒了杯茶水給宋拂。宋拂道了謝,抿了一口。

“這茶,還是郡公愛喝的茶。”她笑了笑,口中偏苦的味道一如往年,“這麽多年了,口味都沒變化。”

婦人笑,擡眼見人換衣收拾妥當進了茶室,不慌不忙起身:“我先去給你們備些茶點。”

她說着退出茶室,宋拂起身,等老郡公坐下,這才重新落座,伸手主動倒了杯茶水呈到面前。

老郡公喝了口茶,瞥她兩眼:“小二娘,你算算,咱們多少年沒見了。”

“十四年,快十五年了。”

“這麽多年了,你都成大姑娘了。”

想當初,他爹成日裏把這閨女當寶貝似的捧在手心裏,從不輕易往外頭帶。同僚們閑時打趣他“金屋藏嬌”,他還會梗着脖子說閨女這個嬌,就是藏一輩子也藏得。

只可惜,嬌滴滴的小娘子到底還是沒了庇護……

老者心中嘆口氣:“十四年,老了,再過幾年,我也能到底下去找你阿爹敘敘舊了。”

他這兩年的身體每況愈下,一不留神得個風寒,都能在床上躺好幾日。年紀大了,到底還是吃不消了。想想十多年前,和某個忘年交小友喝茶對弈的趣事,也都快記不清了。

“郡公長命百歲。老将軍還盼着哪日能再和郡公碰頭喝上幾壺酒。”

“那老王八身子骨還硬着呢。”老郡公抿起幹癟的嘴唇笑,屈指在桌上敲了敲,“二娘,那老王八八十大壽的時候,罵沒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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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了。所以郡公得自個兒親自罵回去不是。”

這兒是淮安郡公府上。

宋拂方才在路上偶然遇見的,正是淮安郡公蕭緯。

也就是現如今的,宗正寺卿。

宋拂一直認得淮安郡公,只是在霍起英給出那封信之前,她壓根沒想到,老将軍竟然會認為,身為宗室的淮安郡公是永安城中,他們兄妹如今可以去信任的人。

但也許,也正如老将軍所認為的。

在她的記憶中,當年那個與阿爹忘年交好的老郡公,從始至終都與皇室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茶室內燃了香,老郡公摸出一副棋盤,揮揮手招宋拂過來一道對弈。

宋拂擺開棋盤,才落一子,就聽見老郡公忽的開口,慢條斯理說着與棋局全然無關的事。

“你是個膽子大的,像你阿爹。可要是讓你阿爹知道,只怕他得心疼死。”

話似調侃,然其中的疼惜不言而喻。

宋拂出身不差,這些年早已習慣的生活在外人眼裏,自然是有着巨大的落差。她倒未在意,低頭看着棋盤。

老郡公又道:“薛家那小娘子今日遇着的事,若你不幫那個忙,她也不會有什麽事。”

宋拂落子,淡淡答:“薛小娘子脾氣急躁,又容易沖動。我自是可以不幫那個忙,可若是不幫忙,以她的脾氣只怕會把事情鬧得更僵。”

老郡公笑了笑,取了一枚黑子就要往棋盤上落:“也是。他們薛府一門都是些有趣的家夥。就那小娘子脾氣,估計還不等官差到現場驗屍,她就得先撕了死者的妻子。到那時候,薛府再怎麽托人關系,只怕也不能輕松撈她出來了。”

“老郡公是說……”

“薛小娘子的嫡姐,嫁的是軍器監曹大人。”老郡公說着,收走宋拂一枚白子,“那位曹大人,是康王的人。”

宋拂驀地擡首,迎上老郡公意味深長的眼神。

“二娘,你們兄妹為什麽回來,我都知道。”老郡公緩緩道,“當年,滿門抄斬的旨意下得太快,我們沒能來得及勸阻陛下。好在,你們兄妹沒事,不然我們這幫老家夥死後,誰也沒臉去見平初。”

平初,是宋拂阿爹,虞邈的字。

這個名字,曾經是永安城中人人皆知的——大理寺卿,正三品。

這個官職,不是輕易就能得到的。再過幾年,興許他的位置還能再往上提一提,到那時,虞氏的聲望在永安只怕能再昌盛幾年。

老郡公見宋拂出神,心下微嘆。

虞邈這輩子後宅沒出過什麽麻煩。妻子呂氏出身顯貴,辛辛苦苦生下的兒子乖巧懂事,唯一的妾還是呂氏從小一道長大情同手足的婢女。那婢女倒是個沒什麽福氣的,生下一對雙生子就去了。

至于那對雙生子,男孩出生不久就夭折,女孩身子弱,好生養了許多年才健康不少。所以,明明只是個庶出,這個女孩卻格外受寵,就連後來呂氏生的女兒,都不及她來得讨人歡心。

小丫頭,長大了。

老郡公知道宋拂認識薛芃芃,但還不知她與薛家有過關聯:“那薛府的當家薛仁楸膝下只兩個女兒。長女名苒苒,得封雲陽縣主,嫁了年長她二十餘歲的軍器監曹大人。剩下的這個女兒,就是方才出事的小娘子,薛芃芃。這一晃眼,小娘子也到了該出嫁的年紀。”

宋拂看着老郡公,直截了當問:“郡公此話何意?”

“薛家當年和桓府的親事曾一度惹人笑話。”老郡公道,“即便桓仲齡他去了番邦,永安城中也從未有人忘記過這門親事。那時候若不是桓府一度被陛下冷落,眼看着就要頹敗,想來現如今的薛家大娘子就該是他桓府的媳婦。”

聽老郡公提起桓岫當年的婚事,宋拂免不了心下腹诽,那時成親掀開的蓋頭,可是蓋在她的頭上的。

老郡公想了想:“薛仁楸想重新結交桓府,可惜別說他桓仲齡不會答應,就是桓季那老狐貍也不會點頭。是以,薛仁楸想将小女兒嫁進桓府已然不能,但正妻不成,卻還能做妾。”

“不可能。”

老郡公驚訝道:“不可能?薛府好歹也是正經人家,背後又有康王,他桓仲齡若是想在朝野闖出名聲,不會拒了這事。”

“桓郎君……不會同意的。”宋拂腦海中閃過桓岫其父桓季的面孔,道,“尚書令大人也絕不會同意。不然,日後桓府定會為人所不齒。”

“為人所不齒麽?”老郡公顯然沒想到她會這麽說,然臉上滿滿浮上笑容,緩緩點頭,“你猜得不錯。桓季沒同意。”

宋拂下意識地松了口氣,緊接着便聽老郡公接着道:“所以,薛家那小娘子的婚事,就由她嫡姐操持,欲将她引薦給太子。”

薛府一心攀龍附鳳,宋拂在臨殷時便知曉了他們一門上下的那點心思。

她想了想雲陽縣主那張面容,再想想薛芃芃,忽而認真問道:“縣主的年紀不是與太子更合适麽?為何當初……會嫁給曹大人?”

老郡公道:“因為名聲。”

誰都知道,桓府二郎君與雲陽縣主的婚事,是在臨殷辦的。那時做主的是臨殷桓氏的長輩,婚宴是流水席,大擺了三天三夜,熱鬧非凡,永安城自然也傳遍了當時的熱鬧場景。

哪裏想到,不久之後,薛府用婢女李代桃僵嫁女一事曝光,桓氏找上薛府時,才發現薛府只留下仆役婢女,薛家衆人早已匆忙跑了。

這事自然也在永安城內傳得沸沸揚揚。誰都知道桓府娶進了一個卑賤的婢女。

“薛府當初滿心後悔和桓府定的這門親事,哪怕名聲盡毀,也要悔婚,自然是已經做好了日後的打算。雲陽縣主要嫁,別人願娶,也得顧忌到後來如日中天的桓府。”

“所以,雲陽縣主嫁了曹大人,而沒有選擇進宮?”

老郡公點頭:“很聰明不是嗎?軍器監這個位置,能做上的,也不會是什麽平庸的人。就是為人平庸些,背後的靠山也不會太普通。”

聰明的是雲陽縣主。

宋拂想。

她被賣後輾轉入了薛府,雖然沒成雲陽縣主身邊的婢女,可這位縣主的性情她仍是很快就摸了個清楚。

是個聰明人。

知道自己要什麽,得做什麽。

自己的名聲,比起那時候前途不明的桓府,這位縣主果斷地選擇了不擇手段地悔婚。

相較而言,薛芃芃真的就像是個被寵壞的孩子,随性而為。

“那薛家小娘子倒是和她的家人不大一樣。”老郡公忽的搖了搖頭,嘆息道,“天真爛漫,可惜生錯了人家。”

“一家人若都是豺狼虎豹,那就真的是從骨子裏就爛了。”

“嗯。所以這小娘子才在家中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氣沖沖出了門,繼而惹上了方才的麻煩事。”

宋拂不語。

這永安城的暗處,早已結了張密不透風的蛛網。蛛網上,牽絲的人各據一方,有人明,有人暗,有人扮豬吃老虎,誰也不識誰。老郡公會這麽快知道薛府的事,她絲毫不覺得有什麽吃驚的。

就如,她的身上,一定也牽着誰的蛛絲。

該提點的事都提點了,老郡公似乎這才把心思放在了棋盤上。可沒下幾步,又忍不住聊起別的事來。

“你這些年,定吃了不少苦。”

“還好。都過去了。”

“要是你阿爹還活着,現在只怕是要催着你早日成親了。”

“……成過了。”

黑子沒拿穩,落在棋盤上蹦了一蹦。

老郡公驚道:“霍起英那老王八怎麽沒跟我說!”

宋拂笑笑,饒是老郡公再問,她都沒再打過,收住的話頭怎麽也不肯打開。

老郡公無法,也只好由着她。

待到人走,老郡公起身,敲了敲茶室一側牆面。

不多會兒,隔壁有開門聲傳來,而後是在廊道裏走動的腳步聲。

老郡公擡眼,看着已經走到了門外的桓岫,質問道:“成過親是怎麽回事?她嫁的人……是你?”

桓岫一早就到了老郡公的府上,得知老郡公帶回了客人,這才避入茶室隔壁。沒成想,那個客人,竟會是宋拂。

更沒想到,會親耳聽到她承認他們曾經的那場親事。

“是晚輩。”

“難怪……”老郡公背着手在茶室內踱步,“難怪說起薛府,她絲毫不陌生那些情況,甚至對那對姐妹還隐隐帶着熟悉感。所以當初那個用來李代桃僵的小婢女,根本就是她!”

“晚輩知道。晚輩始終視她為妻。”

“沒有用。你視她為妻,那桓府其他人呢?她不是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你說什麽她就聽什麽,她……”老郡公咬牙,有些惱火地瞪向桓岫,“你扪心自問,你視她為妻,是憐憫她,還是歡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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