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歡喜

是憐憫,還是歡喜?

桓岫認真地想了一想。

這個問題,老将軍問過,蕭秉瑞問過,現在老郡公也問了一遍。

他想過很多回答,可腦海中每每想起宋拂那張臉,他都覺得,應該用更加鄭重的答複來讓人安心。

“在郡公的心裏,她始終都是虞大人捧在手心裏疼愛的女兒,是虞家的小阿音。不管是十四年前,還是十四年後,郡公看到的都是阿音,不是其他人。”

老郡公擰眉。

“但晚輩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三個人。”

老郡公有些糊塗了。

桓岫道:“晚輩第一次見到的人,名叫虞寶音。她是前任大理寺卿虞邈虞大人的女兒,不過才八歲,家中滿門抄斬,似乎是被忠仆庇護着逃出虞府。但與兄長仆人走散,被人販拐走虐待。”

他撿回的小孩,乖巧懂事到令人心疼。可這份懂事的背後,不難猜到是因為恐懼。

在短短相處的那幾日,他教她下六博棋,說番語,看着她一點點露出笑容,像小狗似的跟進跟出,恨不能黏在自己的身上。

“晚輩第二次遇見的人,叫寶音。她是臨殷薛府雲陽縣主院子裏的一個下等婢女。雲陽縣主似乎沒有給她改名,也沒有怎麽用她,只讓她在院子裏負責灑掃。”

“那次,晚輩迫于無奈,與雲陽縣主成親。原以為,這輩子大抵就要這樣,與陌生的女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但沒想到,掀開的蓋頭後,會看到那張錯失的,熟悉的臉。”

成親的當晚,在臨殷桓府的婚房裏,紅燭燒了整整一夜,他們也就這麽躺在一張床上,輕聲細語地聊了一整晚。

他聽着她細聲細語地說起被賣給人牙子後的遭遇,知道她報喜不報憂沒說那些不好的事,心底滿滿都是憐惜。

他那時候的确只有憐憫,所以從發覺他的妻子是她之後,便只一心想着要對她好。看着她穿着那身重重的嫁衣,只覺得心頭溫熱,原先的心煩意亂早已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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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輩第三次遇見的人,姓宋,名拂,自言父母雙亡,早年投奔關城的幹親。入的是仵作行,精通多國番語。這一次,晚輩沒能立即認出她來。”

多年前的諸多情緒如浪潮般翻湧而來,桓岫閉了閉眼,心下嘆息。

“晚輩最初的确對她只是憐憫。”他苦笑,略有些無可奈何,“畢竟,那時候她才那麽小,八歲,十一歲……這麽小,還是孩子,我就是不挑嘴也沒法對這麽小的孩子生出歹意來。”

尤其,他的小姑娘天生一雙水靈的眼睛,每每用那雙眼睛看上一看,就能叫他心軟,又如何會動別的心思。

老郡公抿了抿嘴:“可她現在長大了。”

桓岫笑,坦然道:“是。她現在長大了。”

當年那個小尾巴似的小女娃,長成了如今身材高挑,舉止穩重的大姑娘,再不是那麽柔弱,無力庇護自己的孩子了。

“正是因為她長大了,晚輩才終于能把她當個大人來看待,也因此,從前從未有過的一些想法,也不由的……出現了。”

似乎是覺得難為情,桓岫的聲音低了低。

老郡公意味深長地将人打量了一番,嘟囔道:“可是配你,我覺得有點委屈她了。”

桓岫有意再問怎麽委屈,老郡公卻是倔脾氣犯了,怎麽也不肯說,連茶葉不打算請他喝了,直接将人趕出去。

桓岫只好摸摸鼻子走人,可出了大門,一轉頭,卻是在門口的石獅旁,見着了這時候本該離開的宋拂。

*****

太陽有些大。

宋拂躲在石獅子的陰影中,正微微低頭,在與腿邊的大郎說話。

永安的建築風格與安西都護府不同,尤其是宗親的府邸門口,那兩個雄姿勃勃的石獅子,更是讓沒怎麽見過世面的大郎驚嘆萬分。

“姑姑,這獅子好大。”

大郎仰着脖子,伸手就要去摸。

日頭很毒,宋拂的額頭上都沁出了一層汗。見大郎要去摸被曬得滾燙的石獅子,她忙伸手攔了一攔,又那帕子給他擦擦額頭,說:“是啊,北方的石獅子看着都很高大,而且雄赳赳氣昂昂的。”

“那南方的呢?”

“南方工藝靈動精致,石獅臉龐圓潤。”

聲音從身後傳來,大郎愣了愣,一臉疑惑地從陰影中探出頭去,望向身後的人。

見是熟人,大郎霍地笑開:“桓叔叔!”

他額頭上又出了汗,桓岫也不嫌棄,伸手摸了一把,看向宋拂:“怎麽在這?”

“出門時聽仆役提起,說是桓郎君早前就進府想要拜見郡公。所以,猜想郎君應當還未離開,遂在這等等。”

桓岫看了她一眼。

她臉上的汗,不比大郎的少,只是一雙眼睛還精神十足。

“萬一,我一時不會離開?”

宋拂抿唇不語 ,倒是大郎歡喜道:“姑姑說,若是等會兒桓叔叔還不出來,就帶我去吃冷淘!”

大郎說話越來越流利,沒了之前還在安西都護府時的咿咿呀呀,磕磕盼盼。

桓岫看着他微微有點鼓的小肚子笑:“叔叔帶你去涼飲店好不好?”老郡公府上點心不少,大郎一看就吃了挺多,然曬了這麽會兒太陽,倒的确是可以再去吃碗涼飲好好爽快爽快。

永安城的街道沒怎麽變,但沿街的店鋪變動不少。

宋拂還記得幼年時,阿爹和阿兄最愛買的,是朱雀門外賣藥木瓜的那家涼飲店。

可桓岫說,虞氏出事後隔年,因為朱雀門外改道的關系,那家店不得已關了,在另外的地方重新開張。

他帶着走了一段路,還真就帶着她倆到了一家門面看着有些熟悉的涼飲店。

店鋪的門面還是保持着原先老店的樣子,可位置卻不如從前。

宋拂還未進店,就明顯感覺,這鋪子有些冷清。

她回身,看了看從門前經過往來的行人,零零星星,有些少。

店鋪的掌櫃還是那張臉,只是兩鬓已經斑白,店鋪裏生意冷清地能清楚地聽見他在邊上打算盤的清脆聲響。

桓岫進店,還沒走幾步,就有快瞌睡了的店小二趕緊迎了上來:“這位郎君,可是要點些什麽?小店近日有烏梅飲、酪漿、槐葉冷淘、涼水荔枝膏……”

那店小二看着年紀不大,唱菜卻本事不差。

宋拂坐下,聞聲擡頭:“店家現在還賣藥木瓜嗎?”

店小二“啊”了一聲,反倒是将掌櫃引了過來。“看來這位娘子是老主顧了。”掌櫃嘆道,“這店自搬到這條街上後,生意就一直不大好,那藥木瓜漸漸的也就沒再賣過。娘子不如喝碗涼漿,酸酸甜甜,也是味道不錯。”

那藥木瓜是父兄過去最常吃的涼飲,用的是蜂蜜和好幾種中藥材混合腌制木瓜,而後擱滾水煮到發表後,搗成泥,再與冰水混合。因為各家鋪子的藥木瓜用的往往都是不同的藥材方子,因此口感也不盡相同。

他們一家最愛的就是這裏的藥木瓜,可惜,有些東西不經意間還是沒有了。

桓岫摸了摸大郎的腦袋,跟一旁的店小二說:“一碗冰雪。”

“要冷淘。”大郎念念不忘。

“那就要一小碗甘菊冷淘。”桓岫說完,問宋拂道,“你要什麽?”

“涼漿。”

掌櫃帶着店小二去忙,大郎坐在凳子上晃腿。那凳子也有些年份了,一搖一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桓岫扭頭看着他,問道:“昨夜睡得好嗎?”

大郎歪了歪腦袋回他:“挺好的。有阿爹在,大郎睡得很香。”

店裏沒生意,涼飲上來得很快。

大郎大約是真的熱了,一碗冷淘上來,吃得飛快。宋拂則在一旁,慢條斯理喝着涼漿,絲毫沒有開口說話的打算。

最後還是桓岫先開了口:“我原以為,你不肯進城,是為了避開蕭子魚等人。可現在看起來,似乎毫不避諱。”

酸甜的涼漿順着喉嚨咽下,宋拂舔了舔嘴角:“倒不是為了避諱他們。”

“不進城,實在是永安的開銷太大,以我們兄妹目前身上帶的銀錢,進城實在堅持不了多久,倒不如在城外找個地方落腳,還能省下一些。”

“而且,我的臉孔,永安城中認得的人并不多。且我做事,越是光明正大,蕭子魚越不能對付我們。他堂堂大理寺少卿,要用什麽理由,在永安城中陷害我一個尋常百姓?”

“相反,阿兄的臉多數人都知道……不光是身世,還有他如今的腿……我怕的是流言蜚語太多,最終傷他太深,是以……還是選在城外的好。”

說道這裏,宋拂的聲音,低了不少。

桓岫張了張嘴,終是沒再問下去。

一碗冷淘沒多少量,可大郎吃得滿嘴都是。宋拂擡手,拿帕子擦了擦他的嘴角,忽然問:“桓郎君可有空?”

桓岫愣了愣:“有空。”

自然是有空。

桓岫回永安,丢下的是安西都護府長史之職,現如今身上自然而然沒了什麽官職,也就一時半會兒沒了“要事”。

“那桓叔叔能幫大郎和姑姑一個忙嗎?”大郎一邊吃着冷淘,一邊眨巴着眼問。

“什麽忙……”桓岫看向宋拂。

“體力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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