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鬥妍
桓岫沒有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燕山行宮雖然大,可大不過整個天下,沒有什麽消息是能被密不透風遮掩住的。在得知予彌國公主突然暴斃,宮女不肯讓男仵作驗屍的時候,他就猜到了之後的可能。
果不其然,他們提到了宋拂。
他還不曾問過,究竟是因為什麽,他的小姑娘選擇了入仵作行,還有這些年可都吃過哪些苦。這些,他都還沒問,他仍舊在等他的姑娘有一日自己走出心裏的困頓,坦蕩說出那些過往。
但,他有時候也會擔心,在他們真正得以坦誠相待前,宋拂就因為皇帝捉摸不透的心思,出現絲毫的意外。
宋拂松了口氣,知道桓岫與蕭秉瑞親近,又能在皇帝面前說得上話,便将驗屍時的發現,又說了一遍。
這宮中的人,無論男女,信與不信從來都不是簡單的事情。她不敢将一個真相全部押在方才那位宦官的身上。她心底怨恨皇帝當年對虞家的無情,但也不願讓江山社稷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入真正謀害虞家的康王與皇後之手。
相比而言,她反倒更願意幫皇帝這一個忙。
“我,聞到了阿芙蓉的味道。”
宋拂警覺地掃了一眼周圍,經過方才一事,她愈發肯定予彌國公主的死,并不是一樁簡單的案子。
“郎君可還記得當初在關城,初見娘娘時,娘娘的模樣?”她擡手在臉上、身上比劃,“娘娘豐滿高挑,是典型的西域美人。哪怕水土不服,這麽久了也該适應了中原的生活。但方才驗屍的時候,我看到的娘娘,眼窩深陷,唇色發黑,兩頰凹陷。”
“所以……”
宋拂道:“久病纏身的人,有些也會是這副模樣,但在娘娘的身上,還有口中,我聞到了阿芙蓉的味道。”
阿芙蓉是滇南常見的一種植物,果實可入藥,有斂肺、止痛等功效,但久服成瘾。通常百姓人家鮮少會接觸到此物,就連民間的醫館藥鋪都不定會有。但永安城的幾大醫館,以及宮中禦醫們,肯定是知曉此物功用的。
“阿芙蓉的味道很特殊,除了娘娘之外,我只在她那位貼身的宮女身上聞到了相似的氣味。餘下的宮女宦官身上幹幹淨淨,沒有這類味道。想來,娘娘服用阿芙蓉一事,只有那個宮女知曉。”
桓岫微微蹙眉,宋拂繼續道:“宮中的阿芙蓉論理該有記錄,禦醫不會随意開出阿芙蓉給娘娘服用。除非……”
她心下發冷:“除非是有人特意在供給娘娘阿芙蓉。娘娘出身番邦,不一定明白阿芙蓉的弊處。是以,她才會因為使用過量暴斃而亡。”
Advertisement
夜色愈發深沉,夏夜的風拂過燥熱,蛙聲和蟬鳴在寂靜的行宮中,顯得尤其清晰。宋拂與桓岫提及阿芙蓉一事時,另一邊的蕭秉瑞正滿頭大汗地陪着父兄下一盤棋。
六博棋傳世的棋譜已經不多,皇帝手上有一本,宮中另有幾本藏書,太子及幾位皇子或多或少都學了一手。只是這一手,好好壞壞,上了棋盤就分出了高下。
蕭秉瑞是個不學無術的,六博棋棋藝不精,上了棋盤,不出三子,就生生下出了滿頭大汗。皇帝贏了一局,大約是嘗到了甜頭,拉着他繼續下。
接連三盤,蕭秉瑞是下得汗如雨下。好不容易等來了太子,對方卻笑盈盈地往旁一坐,一邊說話,一邊觀棋。有時見蕭秉瑞實在狼狽,舉棋不定,他還會從旁指點一二。
皇帝敲了敲棋盤道:“太子,觀棋不語真君子,莫要幫你六弟。”
太子笑笑:“兒臣實在是見不得六弟這副委屈樣,不如兒臣陪父皇您下幾盤?”他說着看了看蕭秉瑞。後者滿臉喜色,恨不能立即丢了手裏的棋,趕緊讓開位置。
“就這麽坐不住?”皇帝擡眼。蕭秉瑞迅速坐定,低頭落子,将手收回恭敬地放在了腿上,道:“兒臣棋藝不精,還是勞煩父皇再指點指點兒臣的棋藝。”
皇帝颔首,似乎對這個兒子老實承認表示十分滿意,運籌帷幄,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再度将他打得落花流水。完了,方才對太子道:“來,太子再陪朕下幾盤。”
太子忙不疊起身掬手,坐上蕭秉瑞讓出的位置。
蕭秉瑞擡腿就要溜,身後皇帝咳嗽一聲,将人喊住:“要去哪兒?”
“兒臣……兒臣是打算去請教仲齡。這不是……他不是尤擅六博棋麽,兒臣去請教請教……”
蕭秉瑞挪了挪腳步,皇帝瞥了他一眼,擡起一只手,也不知是想召他上前,還是揮手讓人趕緊滾。
他咽了咽口水,心底忍不住暗罵桓岫不講道義一個人跑去找小騙子,偏生把他丢這兒陪老頭下什麽六博棋。
皇帝正要開口,外頭進來位宦官。蕭秉瑞一眼認出,是皇帝身邊的老人了,只是此刻神情卻顯得有些發白。
“這是怎麽了?”
皇帝身邊的這位宦官名叫盧益,少時賣身輾轉淨身入了宮,差不多從皇帝還只是個小皇子時便已經從旁伺候了。這麽多年,盧益是個怎樣的人,皇帝最是了解,輕易不曾從他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情。
上一次……大約是虞楚失蹤的時候。
盧益看了看太子與蕭秉瑞。皇帝垂眼:“說吧。”
盧益口中稱“是”,道:“娘娘的死因,已經出來了。”他雙手捧着一張紙,微微躬身,呈送到棋盤旁。
太子下意識瞥了一眼,還未看清上頭的字,便聽盧益續道:“那位宋娘子将死因全都寫在了上頭。”他頓了一頓,低聲說,“宋娘子還說,娘娘的身上有長時間服用阿芙蓉的味道。”
話到這裏,蕭秉瑞簡直呆住了。
阿芙蓉這東西,旁人或許不知,可宮中對此物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不光是禦醫們從不願多用,更多的還是太傅們的耳提命面有關。
再看太子,神情也陡然一變。
兄弟二人難得默契地誰也沒有再多停留,一盤棋下了一半,就各自告退出了殿門。
兩人甫一出門,皇帝忽就緊緊握住了座椅扶手,手背鼓起青筋,面上頓時煞白一片。盧益趕忙上前,将人扶住,慌道:“陛下!老奴這就去請禦醫,這就去……”
“不必了……”
皇帝努力撐住扶手,從心口傳來的痛感一點一點延伸到腹中,只能彎着腰,努力減緩身上從內而外的痛楚。
“不必驚動那些不必要的人,朕沒事……”
話雖如此,可皇帝的額頭已經沁出了冷汗,密密麻麻,還有不少徑直沿着臉龐往下滴落。
盧益十分擔憂,忙倒了盞熱茶喂給皇帝,嘴上不斷道:“陛下何必硬撐,還是召禦醫過來看看吧……”
“那幫廢物,召來有什麽用。”
病痛來得突然,去得也快。皇帝撐了許久,終于痛楚漸漸隐去。他整個人就好像從水中撈出來一般,背後沁出了大片的水跡。他往後靠了靠,松開了緊抓着扶手的手。
“那幫廢物如果有用,宮裏怎麽會接二連三地出那麽多的事情。”
“陛下……”
“老夥計,又一個了。你說,他們怎麽就那麽狠心,要害死一個又一個人。”
“陛下啊……”
皇帝發出長長的嘆息:“我難過,不是因為她死了。是因為這是又一個,活生生被害死的。”
盧益知道,皇帝這是想起了這些年宮裏陸陸續續過世的皇子公主還有嫔妃,也許這時候他更多想念的,還有不知生死的貞妃娘娘。
“老夥計。”皇帝道,“命大理寺徹查此事。朕要知道,那些阿芙蓉是怎麽回事。”
盧益稱是,轉身就要走。皇帝重又将人叫住:“還是讓宗正寺去吧。”
“陛下,淮安郡公的年紀畢竟大了……”
“讓他去。他不行,不是還有仲齡在嗎。”
行宮內的一處偏僻小屋內,宋拂正在努力洗手。予彌國公主是暴斃,屍身完整,身上沒有任何不該有的傷口和血瘀。可也許,是因為那股子阿芙蓉的氣味,讓她始終覺得,自己的一雙手上沾滿了令人作嘔的味道。
這玩意,在關城的時候接觸的不多,可也不是一例都沒有。她就曾經接手過一個因服用過多阿芙蓉暴斃的屍體。那種令人窒息的,讓人不由自主産生狂熱迷幻的氣味,分明就是惡魔的觸手,将人一步步拉攏如陰曹地府。
桓岫按住她的手,擦淨雙手,勸道:“再洗,就要脫一層皮了。”
宋拂嘆氣:“有味道。”
“沒有。”桓岫執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個吻,“一點味道也沒有。”
宋拂看着他,嘴唇落在手背上的溫熱,燙得讓她心顫,話裏仍隐約有些不甘的意味。
“有的。阿芙蓉的味道別人興許聞不出,但是仵作還有大夫,都能清楚地分辨出氣味來。所以,我不相信,宮中的禦醫不知道娘娘一直在服用阿芙蓉。”
“你的意思是?”
宋拂深呼吸:“我覺得,是有人有意向娘娘提供阿芙蓉,且并未告知娘娘阿芙蓉究竟是何物,有何療效及成瘾的可能性。”
她定定地看向桓岫:“而且,我懷疑,那個人,是皇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