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漫長

燕山的夜終究會過去,天邊的魚肚白帶來了最早的晨曦。燕山的清晨總是比繁華的永安城顯得清靜,沒有每日晨間的街鼓,也沒有繁雜吵鬧的人聲,所有人都靜悄悄的在行宮中往來。

較之人聲,更多的,是在山林間不時傳來的悠閑鳥鳴。更遠一些,還有豢養在行宮內的猞猁獵豹發出的獸吼。

和屋舍連綿的永安城不同,燕山行宮中随處可見綠意盎然的景象,若再往高處走走,舉目遠眺,視野所及盡是沐浴晨光中的綠色,遠離凡塵的喧嚣,倒更添了幾分人間仙境的味道。

這樣的風光,有多久沒見了?

桓岫忍不住想。

番邦沒有這樣秀麗的風光,那些大漠孤煙,那些落日餘晖,永遠都不會擁有像此地這樣清新悠閑的感覺。

桓岫想着,剛轉身便碰到了蕭子魚。蕭子魚臉上沒什麽表情。他始終就這張臉,就好像沒有什麽能夠撼動他的情緒。但桓岫看了看他的一側消失了的耳朵,蕭子魚的臉上當即劃過惱意。

他看看碧空,又看向桓岫:“這麽早就起了,難道是床不舒服睡得不好?”

桓岫客套行禮:“回大人,不過是早起随意轉轉。”

“是嗎?”蕭子魚淡淡看他,“我還以為桓郎君是認床,睡不慣。也對,郎君這十幾年,又是番邦,又是安西都護府,這到處跑着,又哪會有什麽睡不慣的床。”

桓岫并不想和蕭子魚談什麽床不床的事。他不過是放心不下宋拂,一早便睜眼醒了,又怕打攪到他的小姑娘的睡夢,這才洗漱罷在附近轉轉,只等着時辰差不多了再去見人。

“大人若是無事,桓某就先告退了……”

“桓郎君。”蕭子魚并沒打算就這麽放人走,“近來發生這麽多事,郎君心中難道還沒有一點點的打算?你與六殿下如此親近,難不成是打算日後效忠他嗎?”

桓岫苦笑,頗為無奈地說:“大人在說什麽胡話。平王殿下永遠只會是平王,桓某如今忠的是陛下,往後忠的就會是成為陛下的太子。”

“你覺得,太子往後能成為陛下嗎?”蕭子魚語氣涼涼,“你有狀元之才,你難道當真看不出如今朝堂之上的暗湧?桓仲齡,你把‘置身事外’四個字挂在腦門上,是不是就以為自己背了免死金牌?”

蕭子魚最像康王的地方,大概就在于善識人用材。他比世子,輸在了非長,比太子,輸在了非親。他一直認為自己遠比他們更适合站在那個位置上。他不斷地在拉攏自己的力量,然而很多人,因為他的非長轉投到了世子的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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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怨,卻從沒放棄過恨。以至于,當彌麗古麗一口咬下他的耳朵,知道自己最終因為一個女人,絕無可能登上帝位後,他連最後一絲憐憫都沒有留下,将那個女人丢給了他那些窮兇極惡的手下。

蕭子魚上前,湊近桓岫的耳邊,冷笑道:“你別忘了,你可以不選擇站任何人,可桓峥不能。”

他往後退,冷眼看着眼前的男人:“桓仲齡,我能保宋娘子不死。只要你幫我。”

“大人似乎很想讓桓某抛棄忠君之心,轉投大人的麾下。但大人不覺得,是太過高看桓某了嗎?桓某遠離朝堂太久了,早習慣了風輕雲淡的生活,大人所承諾的事,桓某自己也能做到。”

蕭子魚始終不覺得他是個這麽固執的人,甚至還敢拿宋拂的安危威脅他。桓岫忍不住想,有的人自負起來,簡直無趣。

蕭子魚還想說話,然還未來得及開口,桓岫張嘴便要斷了他的念頭:“大人是大理寺的少卿,禦史臺更是唯大人馬首是瞻,想來大人手裏還有不少其他人手能輕易查探到桓某在番邦的那些事。”

桓岫微微笑了一笑。他從不是什麽善人,只是番邦與永安離得遠了些,許多事他做了,卻并非沒有傳回朝堂。

是以他在那些前輩或晚輩眼中,似乎永遠都還是隆朔二年的少年狀元。

但,十幾年,足夠他從良善少年,長成如此的模樣。

蕭子魚的确知道一些旁人所不知道的秘辛。

他向來信奉知己知彼的說話,從不輕視身邊任何一個對手。無論是對當初的虞長真,還是後來的桓岫,蕭子魚從來都要身邊的人将他們的所有事□□無巨細地調查彙報給自己。

桓岫出使番邦的那些年,許多事情已經難以細查,可也有許多事就連時間都無法抹殺掉痕跡。

譬如桓岫曾親手殺過人。

譬如他曾獨身一人入番邦皇宮,舌戰群臣,離間君臣。

這樣的事,有太多太多,不知為何沒有人在朝堂上提起,而蕭子魚看着經由自己手底下人送來的隐秘消息,只覺得背脊生寒。

然人總歸健忘,他一時忘了那些事,直到桓岫此時似笑非笑,他方才想起事來,不由地住了嘴。

蕭子魚不再輕易開口,桓岫也就沒多停留。眼看着天色已亮堂得差不多了,當即冰冷冷告退,徑直去找宋拂。

蕭子魚看着他走遠,眉頭緊緊蹙起。往來的宮女瞧見他這副神情,不免低頭躬身,生怕招惹麻煩。而桓峥,就在這時候,從旁經過。

蕭子魚雖然從不管他在外睡女人,可到底還是饒安郡主的嫡親兄長,桓峥見到他下意識地腳步一頓,略有猶豫,最後還是遠遠的站定,恭敬地一鞠躬。

蕭子魚見了他,擡手微微一揮。桓峥遲疑地走上前來。

“你們兄弟三人,為何各有心思?”

桓峥心頭咯噔一下,面上笑道:“這人……不都是各有心思……”

“你知道我說的究竟是什麽。”

桓峥低頭,不敢再胡亂應答,道:“我們兄弟三人,幼時也曾……實在是後來出了那虞家二娘的事,這才……”

“那年,二哥撿來虞二娘,母親認得那虞家二娘的臉,趁他不備,轉手就把人賣了。等二哥得知後,人已經找不着蹤影,不知去向。所以……其實都是那個虞二娘的錯,若非是她陰魂不散,幾次回到二哥身邊,二哥也不至于和母親離了心,如果沒離心,二哥也就……”

蕭子魚聽着微微眯了眼。

桓岫的那些事,他怎麽可能不知道。可他要聽的,從來不是這種。一直以來,他都不認為名滿永安的狀元,會是一個因為女人就可以抛卻朝堂家門的人。但現在看來,桓家人根本沒有意識到這點。

桓家人當年的确對桓岫寵愛有加,桓大人更是認為三個兒子當中,唯有次子才能子承父業,同入朝堂,位居高位。可兄弟三人中,分明只有幺子桓峥才是最期待權力的。

一個小小起居郎,一心盼着不斷往上爬。可那點野心,在蕭子魚看來,又太過渺小了些,就如同兒戲一般。

“與其說桓仲齡是因為虞二娘才和桓家起了間隙,不如說那只是其中一個誘因。真正的緣由,還是在別處。”

蕭子魚側身要往康王居處走,狀似不經意地突然問了桓峥一句:“夫人當初是怎麽想到要賣了虞二娘的?”

“那年父親本是想送虞家二娘走,但正巧母親想為兩位兄長挑選合适的婢女,想着送走興許還會回來糾纏,就順手賣了。”

“當年經手這檔買賣的人牙子,可還能找到?”

“那人牙子前幾年還在往家裏送人,不過今年聽聞前不久突發急症,已經沒了。母親嫌忌諱,連她徒弟帶來的人都不肯再買。”桓峥說了這一句後,有些不解,反問道,“這有什麽問題嗎?”

蕭子魚搖頭不答,反而問了昨夜的那個婢女。

“人是否已安頓?”

“是。”提起那婢女,桓峥面上多有尴尬,“人已經連夜送回永安了。”

“那就好。”蕭子魚道,“別讓她輕易抛頭露面,這個女人,我有用。”

有什麽用,桓峥就不知情了。

燕山行宮出了這麽大的事,無論是帝後,還是随行的百官都沒有了繼續享樂的心。用過早膳後,皇帝大手一揮,準備回宮。随同車駕的官吏們先行回城,宋拂便也跟在其中。

宗正寺得了皇命,要徹查予彌國那位公主的死,一時間整個衙門上下忙成一團,且還拉着宋拂怎麽也不讓人離開。

桓岫無視了旁人打探的目光,徑直留下陪着宋拂。老郡公瞧見了嘀咕了幾句“礙眼”,倒也沒去攔着他。

這宗正寺往日哪查過什麽案子。他們與大理寺不同,掌的是皇族、宗族、外戚的譜牒,護的是皇族陵廟,管的是僧侶道士,要說查案,那是一頭霧水。

除了老郡公,宗正寺上下誰不是頭疼難忍,恨不能多長個腦袋,學一肚子律法。

宋拂幫不上什麽忙。在宗正寺內坐了一會兒,她便想要先回趟家,免得兄長他們挂心。

她要走時,老郡公喊住她。身旁沒有旁人,只有一個桓岫,老郡公便道:“若是城中發生了大的變動,不要去管什麽洗刷冤屈,什麽仇恨。”

宋拂看着他。

老郡公道:“你要記得不管發生什麽事,立刻帶着你的家人離開這裏,這比什麽都重要。不管是去江南,還是漠北。”

宋拂不解,這時,那位一向只出現在皇帝身邊伺候的大宦官突然出現在了他們的身前。

“宋娘子。”盧益笑笑,道,“陛下召宋娘子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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