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風雨

皇宮的大殿,巍峨高大,金碧輝煌。

宋拂立于殿前,仰頭望着這座殿宇,頭頂是緩緩累積的厚沉烏雲。

她深呼吸,終是邁腿,走上了那一層層的臺階,走進當年父輩們曾進出過的大殿。

大殿內,皇族朝臣們皆立在兩側,而在殿中最尊貴的位置上坐着的,自然便是皇帝。只是一道不合時宜的紗簾垂在龍椅前,将帝後與衆人隔絕開。

盧益到底跟在皇帝身邊多年,極有眼色,當下便賣了宋拂一份臉面,低聲笑道:“陛下和娘娘雖是召見宋娘子,可娘子這身份委實特殊了些,又入了仵作行,是以總得避諱一些才是。”

宋拂颔首稱是,心下仍是免不了自嘲了一聲。

那垂簾,追根究底,隔得只是她一人而已。

外頭烏雲沉沉,天色漸黯,殿內燃起了燈。

那明亮的燭光照得宋拂能清楚地看見除了帝後外,殿中每個人的臉。這些人,有的面露錯愕,有的慌了神,有的似乎認出了什麽滿臉驚喜……每一張臉,都沒有逃過她的雙眼。

這裏頭,有的人,她還記得,有的則全然是陌生的。然而,比起這些人,她更重視的是那垂簾後的帝後。

心跳漸漸恢複平緩,宋拂垂下眼簾,跪地俯身行禮,然這禮還未完,就聽見上頭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詢問:“你,就是宋拂?”

這是皇後的聲音,語氣聽着雖好,卻沒有提讓她起來。

宋拂俯着身,聞言道:“民女正是宋拂。”

皇後道:“本宮原以為,這甘願做仵作的女子,多半都是些上了年紀的婦人。沒成想,你這年紀倒是小,瞧這身打扮,竟還是個姑娘家。這般年紀,怎能當好仵作,別是胡言亂語,專門坑蒙拐騙的。”

皇後的質疑并不出乎衆人意料,以宋拂的年紀,不光是這大殿內的人們,就是關城最初也無人敢用她。刑部與大理寺的兩位大人也在,此時收斂了心頭的震驚,忙也跟着發聲。

“宋娘子年輕,怕是擔當不起此等要事,陛下不如另尋仵作再驗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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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內只有他二人跟着皇後開口講了話,坐于上首的皇帝聽了不做聲,旁的幾位大臣們紛紛看向宋拂。

宋拂道:“民女自小耳濡目染,知仵作不易,十二歲研學,十五歲正式入仵作行。時至今日,民女為仵作,已足足七年。”

殿內有人低呼,有人倒抽冷氣。

“民女見過的屍體,不計其數。娘娘興許不知,這仵作是好是壞,憑的是良心和經驗,不是年紀。”

雖不是明晃晃的反駁,但又有誰看不出,這從關城而來的小女子分明是在說皇後的不是。

有人高呼“大膽”,要門外的侍衛将人押下帶走。

有人上前阻攔,說她不過一介民女,不識天威,還請贖罪。

一時間,看戲的竟比唱戲的還要熱鬧上幾分。

宋拂這時微微擡起頭來。那垂簾織得極密,只隐約能讓她瞧見坐在龍椅上的那位皇帝微微垂着頭,一手扶額,氣息濁重,似乎是頭疾發作。

然就在這個時候,一只裝了熱茶的杯盞朝着垂簾飛來。杯盞撞開垂簾,落地而碎,瓷片飛起,從她放在地上的兩手擦過,指背上瞬間就落下了血痕。

宋拂下意識動了動手,殿中一時間鴉雀無聲。

皇帝的聲音繃着弦:“吵夠了?”

無人敢應答。便是皇後,此刻似乎也被龍威壓迫的沉默了下來。

皇帝道:“宋拂?”

宋拂微微屈指蹭了蹭衣袖,抹去指背的血,應道:“陛下,民女在。”

“方才你不敬皇族,可知錯。”

“民女不知有何不敬。”她不認錯,毫無閃避,人雖還跪着,卻已經直起了身子,“民女入仵作行多年,得人質疑無數,從來都是如此答複。民女不知錯在何處。難道只因民女生而為女,便理當洗手做羹湯,只在家中相夫教子。還是說,仵作這行,不該有女子?”

*****

天色漸黯,宗正寺內老郡公收拾好了卷宗,一擡頭,原本就坐在一旁的桓岫已不知所蹤。外頭風吹得急,黑雲壓陣,眼見着就要落下大雨。他喊住從門前經過的小吏,詢問是否見着了桓岫。

小吏指了指方向,又道桓岫走時兩手空空,這天怕是要下雨了。

老郡公揮手命人退下,捋了兩把胡子。

小吏方才指的方向,可不就是宮門。臭小子,這分明是怕人進宮受了委屈,早早去接人了。

*****

烏雲沉沉的天,風比雨來得及時。分明還是夏,可這一遭的風聲竟大得有些蕭瑟可怖。

着青袍的年輕世子正在廊下,與一雙兒女嬉鬧。蕭子魚遠遠看了一眼,轉身往後走。

康王有多子。按照規矩,親王嫡長子十歲時封王世子,日後承襲親王爵位,親王次嫡子和庶子們則封為郡王。

蕭子魚十歲封郡王,可比起郡王殿下,他更喜歡那些人喊他一聲“蕭大人”。

這康王府中,下人們對康王是敬,對他則是怕。見蕭子魚回府,府內小仆紛紛行禮。他一路走得飛快,到了東側的院落,不等仆役通禀,直接闖入。

所幸康王并未在院中做什麽不合時宜的事,只是身側的婢女紅着臉扶好肩頭的衣裳,低頭退避開。

“大理寺無事?”

“無事。”蕭子魚道。

“既然無事,為何來……”

“父王可記得貞妃。”

康王驀地停住了手裏的動作,他擡眼,看向蕭子魚,冷靜道:“記得。虞家的女兒,陛下當年極為寵愛的貞妃娘娘。”那樣的美人,也曾是永安城中無數人垂涎和肖想的對象,只可惜最終歸屬了皇宮。

“都說貞妃娘娘失蹤,生死不知,父王以為如何?”

其實康王比任何人都清楚,貞妃能活下來的可能性有多低。他看着蕭子魚,微微皺眉,神情透着一絲不耐煩,似乎不明白為什麽要問這種無趣的問題。

蕭子魚自有目的,見康王如此,雙手一掬,道:“父王,兒帶來一人,還請父王認一認。”

他說完命人去将人帶進院子。也許是離得遠了些,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仍不見蹤影。康王有些失了耐性,“砰”地放下手中茶盞,正欲質問,卻聽得院子外有年邁的老仆喊出聲來:“虞……虞娘子?!”

康王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站了起來,幾步走到院門口,蕭子魚仍在院中回身看向他。在蕭子魚的記憶中,他的父王是所有叔伯當中,最冷靜自持的人,從不失态。但他剛才那一瞬,分明是想到了誰,激動之情不言而喻。

老仆的身邊站着蕭子魚的近侍,康王來了他立即伛偻着腰背行禮,恭敬中帶着難以置信的詫異,說:“郎君,快看,這小娘子長得……長得真像虞……真像貞妃娘娘。”

順着老仆手指的方向,康王也注意到了那個令老仆激動不已的身影——

立在院外青竹叢下的是一妙齡女子,烏沉沉的天色下,但見她眉如遠山,發如烏墨,膚白如玉。風一吹,帶起她鬓側的碎發,再擡首,又能瞧見眉心貼着一處花钿,如花瓣般。整個人看上去,姿态聘婷如仙,分明是出身大家。

而那張臉,更是十足十像極了虞楚。

也只是像了。

康王沉下心來,扭頭看向蕭子魚:“這個女人,是怎麽回事?”

這個女人長得與虞楚有幾分相像,再加上這身打扮,這才乍一眼叫人看去,當真以為是虞楚站在那兒一般。可氣質上,差了一大截。

畫皮終究難畫骨。

*****

沉默的大殿內,能聽見外面如浪濤般兇猛的雨聲。空氣的濕熱令人悶出了一身的汗。可誰也不敢在這時候出聲。

皇帝沒有說散,又有誰敢走。

宋拂也始終立在大殿當中。她已是有問必答,而那皇帝似乎并不打算在衆人面前戳破她虞氏後人的身份。盡管在場的許多人,其實已經認出了她的身份。

興許是終于到了下雨的時候。殿外忽的劃過閃電,黑沉沉的天頃刻間被閃電劃破,也照亮了殿內的每個角落。

緊随其後而來的,是永安城夏日的雷鳴。轟隆隆,仿佛要震碎整座皇城。垂簾後的皇帝微微擡首,望向殿外亮極了的一道閃電。殿中女子的臉龐,似乎也在這一道閃電下,顯露出最清晰的模樣。

雨,就在這個時候,嘩啦啦響起。

終于,皇帝還是揮手,命衆臣散去。所有人,不知此番究竟為何,面面相觑,迎着雨,紛紛離殿。

“老夥計,你看到了嗎?”

身側的皇後早已離去,望着最終空無一人的大殿,皇帝幹巴巴地笑了一下:“像嗎?真像她姑姑……真像……”

“像。”盧益點頭,“老奴也覺得這位小娘子像極了貞妃娘娘。如果當初娘娘沒出事,怕早就給陛下添了這麽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公主。”

“是啊,一個小公主……”皇帝閉眼長嘆,“朕的小皇子……還不知去了何處。”

雨很大,那些大臣們一出殿,便走得飛快。

宋拂走得最慢。

不多會兒,已從頭到腳被淋了個透濕。她走出大殿前的宮門,宮門外,早有人撐着一把傘,動也不動地等着她出來。

她往前,那人無奈地長嘆一聲,遞過傘,徑直解下外裳披裹在了她的身上。

“走吧。”他道,“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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