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雨夜
閃電忽的劈了一道光,映照着桓岫被雨打濕的臉。他手中的油紙傘堪堪只夠兩個人擠一擠,幾乎是一手撐傘,一手攔着宋拂的肩頭,這才幫她擋住了足以淋濕半邊身子的雨。
二人一句話也沒有,只剩下在風雨交加間,涉水而行的腳步聲。宋拂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宮門,那巍峨的大殿已漸漸隐入風雨中。
桓岫說回家,就真的是回家。
風雨太大,想要出城上山實屬不易,桓岫直接将人帶回了桓府。他披在宋拂身上的那件外裳好認得很,見他帶了位女子回府,門房難免詫異。
可也正是因為這雨,從桓府大門回他小院的路上,來往的婢女仆役并不多,便是有也不敢多言。
秀玉秀石都已回了府,見郎君帶着宋娘子回來,面面相觑。桓岫只當沒瞧見兩個仆役的神情,叫人燒了桶熱水送到屋裏,自己帶着秀玉秀石出了房門,另外找了婢女進屋服侍宋拂沐浴。
那婢女模樣生得尋常,可手腳利落,話也不多。宋拂才剛走到浴桶邊上,她便上前幫忙解下了裹在身上的濕冷的衣裳。
一進入浴桶,溫熱的水便漫上了宋拂的肩膀,被大雨淋得濕冷的身子一時間全都放松了下來,溫度一點一點從四肢身軀沁入內裏。
從燕山行宮快馬奔馳回永安城的疲憊,立時被溫熱的水催出,不等婢女替她揉捏肩頸,宋拂已經枕着浴桶邊上,昏昏欲睡。
而房門外,桓季一身紫袍,身側的老仆撐着把油紙大傘站在院中,面無表情地看着桓岫。
天色暗得飛快,秀玉手持燭臺過來照明,見父子二人此番神情,忙不疊躬身退下。
桓季看了眼識趣的小仆,拿過傘,對着桓岫道:“跟我來。”
桓季說完便撐着傘轉身要走。秀石從旁飛快送來紙傘,桓岫接過,撐開,雨水砸在傘面上,啪的一聲,他微微一頓,邁開腳步走到了父親的身邊。
“未得召見又入宮了?”
桓岫沒有回答。
“你連口谕都無須,能随意進出皇宮了。”桓季說這話時,語氣淡淡,神色中卻閃過一絲無奈。皇帝向來多疑,外戚想要進宮都尚且需要他點頭,桓岫卻已經能随意進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興許他才是他們這位陛下目前的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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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度以為,他的這個兒子除了才學,就只有一肚子的執拗。但如今看來,他比任何人都更适應皇帝的反複無常,知道這位九五之尊的底線究竟在哪裏。
譬如他說要出使番邦就真的一走多年。
譬如他去了落雁城沒多久,又二話不說地返回永安。
又譬如,他一次又一次地和虞家餘孽接觸,絲毫不擔心皇帝何時突然翻臉,要将人株連。
桓岫曾是桓家的一塊寶玉。桓家這些年起起落落,他與妻子總共就只有這三個兒子。幼年時的桓岫遠比大郎聰明,也比任何同輩都更能沉得住氣,靜得下心。無論是臨殷還是永安,誰都認定他将會是一塊可造之材。
也許,正是因為這份聰明,隆朔二年,桓岫遠超十五狀元及第的虞家長子,十三折冠,成了當年科舉的狀元郎。
都說榜下捉婿。十三歲的狀元郎,又是桓府出身,自然成了争相追逐的對象。但這個年紀,成家立業,委實太小了一些,也不适合早早定下親事,免得中途再出什麽意外。
次年,他就撿到了那個不該見到的小孩。
作為父親,這些年來做的最錯的一件事。應該便是他沒能阻止袁氏賣了那個小孩。
明知道小孩的身份特殊,可他還是沒去把人找回來,只幫着妻子一道欺瞞次子。直到桓岫自己發現了真相,第一次感覺到了家人給予的幾乎是致命的欺騙和桎梏。
他們都以為,那次爆發的争吵,不過就是少年郎的失意。卻從未想到,後來所有的疏遠與離心,都早已在那時候埋下了伏筆。
顯而易見的,身為高門大戶的嫡子,哪怕只是個嫡次子,他也有需要承擔的責任和身份。他們甚至“好心”地為他安排好了未來的路——
先入秘書省任校書郎,接着入九寺,日後可再調入六部。
後來的事本該如同計劃的一般,當矛盾爆發的時候,身為父母,他們才恍然發覺,他似乎想要的是去鴻胪寺典客署。這和他們曾經的預想,差了太多太多。
可那個孩子的不見蹤影,徹底成就了他執意入鴻胪寺的決心。
而那之後,他走的每一步,都站在了與他們相反的位置上。
就連後來和薛家的那門親事,他都不肯和那被李代桃僵送來的婢女作罷。
桓季一度認為,他這個兒子興許是上輩子的劫難,這輩子投胎過來專門讨債的。尤其在送走婢女,他們再度發生矛盾那次,更是令他覺得,這個兒子他應當放棄了。
也正是因為這個想法,桓岫主動出使番邦的那幾年,桓府上下幾乎無人會去想念他。就好像,桓府這一代,只有大郎桓桁與三郎桓峥二子。
雨很大,桓季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跟在身後的桓岫。他離開永安城時才多大?
十七歲。
正是最年輕氣盛的時候。
一眨眼,很快就該三十而立了。
現在想想,當年的那些決定,也許根本就都是錯的。
少年心性,也許朝夕相處下來,別說生出感情,興許更多的還能是怨。到那時,又何來如今這般濃烈的情。
桓季想着想着,心底生出幾分不甘來。
他這個做老子的,還沒享受幾年小子的孝順,倒是叫小子都“孝順”了虞平初。連虞家平反的事,都成了他兒子一心要辦的事情了。
“你想清楚了,真要與康王站對立?”
“父親是康王的人嗎?”桓岫擡了擡眼皮反問。
“桓府上下,只忠君。”
“既只忠君,兒就不得不與康王站對立。左右那一位的野心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們父子如今生分地已經很少會談及朝堂上的事情,可真要談起來,就絕無父子之意可提。
“你既知他野心勃勃,又為何幾次三番要去查虞家的事?”
當年虞氏一族株連,除逃走的三個小兒外,有且只有個別的遠房旁支還留有性命。雖然誰都知道虞氏的事有問題,可無人手握證據,自然也無從平反。
加上皇帝又在氣頭上,當時的禦史大夫不惜自戕也未能得皇帝一個眼神,自然就落得最後無人敢說,無人能說的地步。
桓岫一時無話。
桓季嘆氣,道:“三郎是康王的女婿,桓府若要持中,就需得割舍三郎。”
桓岫眉頭一蹙,腳步甚至頓了一頓。事實上,他一直在想,當年桓峥與饒安郡主的婚事,父親究竟是如何應答下來的。但父親既然這樣講,難道當初并未想到這一層?
桓季看出次子的不解,并未解釋,反而轉移話題道:“你将宋娘子帶回府中,可考慮過她的名聲?”
父子二人這一路,已從桓岫的小院,淋着半身的風雨走到了前堂。有客在前堂候着,見他父子二人半身濕透的模樣,一時驚訝不已。
桓岫收了傘,邁腿就要走進前堂。已站在屋檐下的桓季回過頭來:“等事情了了,雙方家人該見的就見一見,免得壞了人姑娘家的名聲。”
他話罷,眼睛一瞪:“行了,還不滾回去。”
桓岫無奈,低頭應了一聲,想了想,又低低問道:“父親當真打算割舍三郎?”
桓季不語,良久,方才輕輕應聲:“這門親事,本就不是我願。當斷,則斷。”
屋檐下的燈籠已經燃起了火光。
可風太大,一吹便落入雨水,“噗呲”一下,火燭便熄滅了。
桓岫站在廊下,撣了撣濕透的肩頭,鼻尖是從門窗縫隙處飄散出的皂角香氣。淡淡的,正是他平日所用的味道。
只這一回,聞着卻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無端撩撥着他的神經。
宋拂還在屋裏,秀玉秀石也都不便在門外伺候。長長的廊道裏,靜悄悄的,沒有聲息。
他尋了門前淋不到雨的一塊地方盤腿坐下,雨簾就挂在屋檐下,密密的,仿佛隔絕開了整個世界。
身後的門,這時候被人推開。
桓岫沒有回頭,只知道身旁淡香撲鼻,一個松軟的蒲團徑直落下,緊接着挨着他的臂膀,那萦繞着淡香的身軀便也坐了下來。
“在看什麽?”
“看這雨要下多久。”
“要多久?”
“約莫明日天亮就能停。”
桓岫說着話,微微側頭看向身邊的宋拂。她剛沐浴罷,烏黑的頭發還沒完全擦幹,長長的披在身後,穿的是婢女找來的衣裳,樣式尋常了些,可蓋不住她身上皂角的淡淡香氣。
他動了動手指,最終微微握成拳。
然他的動作,卻沒逃過宋拂的眼。
“看着你被按在長凳上家法伺候的時候,我在想,如果沒有我,你是不是就不會經歷那麽多。”
她伸手,手指撫過他的手背。
“我是罪臣之後,我與你不同,我和阿兄有的只剩下躲藏在邊關的那些安穩日子。誰也不知道那樣的日子還能有多久……”
“會有很久的。”
桓岫忽的反握住宋拂的手。
“會有很久很久的,不用躲藏,不用擔驚受怕。清清白白,光明正大的生活下去。”
兩人就當年的事情,其實已不止一次地互相提起過,但這一回不同。
交握的雙手,帶來的溫度比以往任何一次的肢體接觸都要熾熱。那溫度,就好像能将人吞噬。
誰也躲不開。
“阿音,會好的。都會好的。”
微濕的肩膀挨上了他的小姑娘的頭。皂角的香味,淡淡的,舒緩了他所有的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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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發熱早早睡下的玳瑁此時被屋裏的動靜吵醒。
她迷迷糊糊翻了個身,同屋的幾個婢女嬉嬉笑笑地坐在一起說話。
“瞧見了沒?”
“瞧見了。長得真好看。喏,比那家夥好看多了。”
“哎呀,你提她做什麽。鬧得慌。快說說,那人同郎君究竟是什麽關系?”
“不知道呀,郎君的事哪是你我能過問的。可我瞧秀玉秀石他們可恭敬了呢。怕不是咱們未來的夫人吧?”
嬉鬧的聲音越發清晰地傳入玳瑁的耳朵。她睜開眼,心頭突突的跳,忽的就産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她想去看一看,看看那個冰冷的男人究竟帶回來怎樣的女人。
可等到她頂着高熱,走過長廊,遠遠地看見了坐在房門前的身影時,玳瑁忽然不敢上前。
那兩人親密無間地坐在一起,好像誰也拆不開,擠不進。
玳瑁心頭微酸,正想退回去,那被郎君擋住了半邊身子的女人忽的擡頭朝這邊看了看。
只一眼,玳瑁的腳,再也動彈不得。
“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