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思念
積水順着屋檐淅淅瀝瀝落下。突如其來的雨在抖擻了短短幾個時辰後,又灑脫地停了。庭院內蛙聲四起,偶有野貓蹿過,驚得匆忙走過廊道的婢女差點摔了手裏的藥盞。
“又是哪兒來的野貓!”
“噓,你小聲些。”
一旁同行的婢女輕輕拽了拽她的袖子:“那是郡主随手喂的野貓,郡主平日裏不讓人趕這貓兒,你可別惹着了這小祖宗。”
扶了扶托盤上的藥盞,婢女咬唇:“可這藥差點就翻了……算了算了,還是走吧,省得藥涼了大郎不高興。”
她說着就繼續往前,邊上的人“哎哎”兩聲,問:“你說,那玳瑁怎麽突然就入大郎眼了?之前不還冷冷的,看也不看她一眼嗎?”
“哪是入大郎的眼,分明就是入了大郎帶來的那位宋……啊!”
走廊轉角處立着個黑影,婢女話沒說完,倒是叫人吓了一跳。待身旁的燈籠往前遞了遞,看清楚那黑影是秀玉後,婢女氣得跺了跺腳,嗔怪道:“秀玉,你吓死我了!”
“府裏的規矩忘了不成?”秀玉往前,伸手拿過藥盞,攔住兩人去路,“郎君這裏不用你們伺候。背後妄議主子的私事,你們也不怕被發賣了。”
婢女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躬了躬身,灰頭土臉的離開。
這桓府上下,誰不曾生了點自己的心思,想要圖謀些東西。她們從前嘲笑玳瑁,實則心底也有着些許想法,只是不敢付諸行動。如今見玳瑁突然得了大郎照顧,哪還坐得住。
可再大的膽,面對秀玉發賣的威脅,還是只能縮回去自個兒委屈一番。
見那兩個婢女退下,秀玉端着藥盞,敲響了房門。門內沉默着,良久才傳來應答。他推門進入,躬身将手中的藥盞放到了桌上,而後再度關上門離開。
宋拂始終坐在床榻邊,空氣中浮動着熱騰的藥味,皂角的淡淡香味已逐漸被藥香覆蓋,到後來她方才随着溫湯流散的疲累也都慢慢浮了上來。
她看着伏在床榻上昏睡的少女,長長的嘆了口氣。她和阿兄當初找了那麽多年的三娘,原來就在永安。
她俯下身,握着少女的手,緊緊地貼在額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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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她忍不住輕聲呼喚,“阿姐終于,找到你了。”
玳瑁渾身乏力。她發着惱人的燒,意識混亂,加上這難以忍受的天氣,始終半夢半醒,昏昏沉沉。
夢境中,一時是幼年坐在阿兄肩膀上,與阿姐分吃一串糖葫蘆,一時是那年驚惶地奔跑逃難,被人流沖散,被人撿走欺負,一時……又回到了方才,那仿佛做夢一般,在郎君的身邊看到的略帶熟悉的臉龐。
夢境太過混亂,直到身邊傳來低低的呼喚,她忍不住顫栗,呼吸發沉,掙紮着睜開了眼睛。
玳瑁一顫,宋拂就立馬看向她。大夫已經來看過了,說是發燒,喂過藥後熱度還沒退,這會兒醒來十有八九頭還疼着。
“三娘。”
宋拂喊了一聲,玳瑁的聲音有些啞:“娘子……”
“三娘,是阿姐。”
“阿姐……阿姐?”
玳瑁語聲變緩,低啞的嗓音裏透着微微起伏的情緒。
“真的……是阿姐嗎?”
“是。”宋拂輕聲回應,不容置疑道,“是阿姐。阿姐回來了。”她略略低下頭去,伸手擦去玳瑁情不自禁留下的眼淚,笑道,“咱們的三娘,還是個小哭包。這麽大了,還動不動掉眼淚。”
宋拂這麽說,玳瑁哭得越發厲害,直接從床榻上坐了起來,撲進她的懷裏,嚎啕大哭。
大哭間宋拂微微低頭,看着懷中的少女。這張臉随十四年時光的變遷,到如今已經從一張圓潤的娃娃臉變作了瓜子臉,容貌上也繼承了嫡母的美貌。
然而時光也蹉跎了她的眉眼,宋拂幾乎無法從玳瑁的臉上,看到當初那個單純可愛的小哭包的模樣,反而更多的是苦難和掙紮。
那些年,小哭包也許經歷了比他們更多的苦痛。
屋外走廊裏響起了腳步聲,愈來愈近,最終在房門口停了下來。那腳步聲熟悉得很,宋拂想要起身去開門,手上出其不意地被人狠狠咬住。
她回頭。玳瑁松開了口,拉過被褥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
傷口很深,留下了重重的齒痕,血液飛快地湧出,甚至還滴落在了床榻上。屋裏的藥味已經散去,而此刻,帶着鐵鏽味的血腥氣隐隐暈開。
宋拂沒有說話,只擡手隔着被褥,輕輕摸了摸玳瑁的頭。随後轉身,推開了房門。
門外,桓岫靜靜站着:“她醒了?”
宋拂點頭。
“這是,她咬的?”桓岫擡起宋拂被咬破的那只手,手指拂過傷口,沾了一指腹的血。
宋拂收回手,心下嘆息,卻再沒流露出方才那樣依賴的神态。
“沒事,不疼。”她嘴上說着不疼,可傷口被桓岫毫不客氣按了下時,還是忍不住“嗞”了一聲。
“你們兄妹倆不欠她什麽。”桓岫說着,撕下自己的衣角包紮好她手上的傷口,“你……不要因為愧疚,就處處忍讓她。這些年,她早就不是當初的虞三娘了。”
宋拂輕描淡寫地回道:“她經歷過什麽不重要。她從前是三娘,以後也仍舊是三娘。”
“有些事,她不願說,但如果可以,最好你去與她仔細聊聊。”桓岫淡淡說着,忽的俯身。宋拂下意識往後一躲,撞上門。
“如果她記恨你們,就不要顧念太多的姐妹情誼……”
“我才不會記恨阿姐!”
門“嘩啦”被人從裏頭打開,玳瑁幾乎是沖了出來,一把摟住宋拂的胳膊,咬着牙沖桓岫喊了一嗓子。
她喊完,拉着宋拂就要進屋。門“砰”一聲重新關上,桓岫立在門外,擡手,舌尖緩慢舔過指腹上沾上的已經幹涸的血跡,忽的就笑出聲來。
“我去書房了。”他隔着房門喊了聲,“你們姐妹好好休息。”
走廊裏的燈被人重新點亮,幾縷光線照射進來,能清楚地看見男人修長的身影從外面走過,腳步聲輕緩,直到最後只餘蛙鳴。
直到男人走遠,玳瑁這才怯生生地松開手,愧疚道:“疼嗎?”
其實宋拂明白,有太多太多的東西橫亘在了她們姐妹之間。可聽到這一聲“疼嗎”,卻還是令她不由地心軟。她明白,這還是三娘,無論怎麽變,三娘始終還是三娘。
“不疼。”
“真的不疼?”
“嗯。”
安靜了一會兒,玳瑁咬唇道:“阿姐,是我錯了。我不該咬的……阿姐……阿姐……”她忽的跪在地上,毫無尊嚴地嚎啕大哭。“我好難過,阿姐,真的好難過……”
也許是委屈終于得到了傾瀉的對象,這一晚,哪怕沒有宋拂的詢問,玳瑁也一點一點哭着将她這些年的委屈全部釋放了出來。
她曾被人擄走,嫁過人,也生過孩子。
她還經歷過典妻,給鄉下富紳生過孩子。她甚至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直到被人賣到臨殷,成了大戶人家的婢女,才因為一張不顯年紀的臉,被當做年輕沒有生育的婢女帶到了永安城。
“我沒看過我的孩子一眼,一個也沒。”玳瑁緊緊摟着宋拂的胳膊,哭得累了,連聲音都發啞。
“你想他們嗎?”
“不想……他們……沒有一個是我願意生下來的……”玳瑁有些猶豫,怯怯地擡眼去看宋拂,“阿姐……會不會覺得我狠心?”
“不會。”
沒有人應當為自己受過的傷,去心疼施加傷害的人。宋拂無法想象玳瑁經歷過的那些,可一個女人十月懷胎的苦,她哪怕不曾體會過,也從彌麗古麗身上看到過。
更何況,玳瑁懷的,不是一個孩子而已。
那些孩子或許無辜,可更加無辜的她,又有誰來憐惜。
“如果有一天,你想他們了,咱們就去看看。如果不想,就不去。還會有孩子的,你真心想要的,疼惜的孩子。”
“不會了……”玳瑁搖頭,哽咽着流下眼淚,“再不會了。阿姐,我已經……不能生了……”
*****
入夜後便關上的宮門,重重打開。
不許有車駕進出的皇宮內,車轱辘滾過石板,聲音悠遠,很快又重歸僻靜。
老郡公下了馬車,随早已在殿外候着的盧益一起往寝宮裏走。
皇帝今晚沒有召見後宮任何人。富麗堂皇的寝宮內,空蕩蕩的,顯得十分寂寥。
老郡公一進殿便聞到了撲鼻的藥味。他往前走了走,正好看見宮女捧着空藥碗躬身離開。
“陛下身體不适?”
皇帝扶額,聞聲搖了搖頭:“朕,夢見貞妃了。”
老郡公走到皇帝面前,身後的盧益很是識趣地命人擡來一張短榻,請郡公落座。
“陛下怎麽就又夢見貞妃娘娘了?”
“看見虞二娘了。真像……她長得真像貞妃。”
老郡公唇角微微挑了挑,捋着胡子道:“是啊,畢竟都出身虞家。這血緣上,又是這麽親近的關系,長得像是自然的事。”
皇帝苦笑:“可太像了。像得朕都要懷疑,這個孩子才是貞妃生下來的那個。”
老郡公頓了頓,微微眯眼:“貞妃當年的确生的是位小皇子。不然,這年紀還的确能湊的上。”
皇帝閉眼長嘆。
他夢見了與虞楚的初見。那個嬌俏的小娘子,如山花般爛漫,一頭就栽進了他的心裏,甚至以權謀私,下旨将人帶進宮裏。
他也曾經得到過虞楚的真心。只是真心……被生生蹉跎了。
“陛下。”老郡公問道,“如果貞妃的下落,陛下您知道了,您要怎麽做?”
明裏暗裏地找了這麽久,如果真的能找到貞妃的下落,找到那位小皇子,老郡公很想知道,皇帝究竟會怎麽處理這件事。
皇帝久未說話,好半天才道:“朕想接她回宮。朕可以對過去的一切既往不咎,只要她願意回宮。”
老郡公哈哈一笑,問:“陛下,隆朔四年的事,陛下難不成忘了?虞家出了那麽大的事,難道貞妃娘娘會不知,還能心甘情願地回宮嗎?”
這話有些大不敬,皇帝卻是氣笑了:“朕召你進宮是為了氣朕的嗎?”他揮了揮手,道,“行了行了,就是想找你進來說說話,也沒多大的事。”
老郡公張口哼哼:“那位小公主的事,陛下真打算不了了之了?”
知道他說的是予彌國送來和親的那位公主,皇帝沉默,到底長嘆出一口氣,“就這樣吧。朕如今到底還不能處置了他們。”
“陛下……還是早做決斷吧。”
皇帝閉着眼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寝宮內傳來了盧益的腳步聲。
“老夥計,”他扶額,“你說,如果朕查清當年虞家的事,還虞家清白,貞妃……她還願意回宮麽?”
作者有話要說:
貞妃:神TM回宮!
玳瑁這個角色,不會設定她搶姐夫什麽的。本身就已經是潑天狗血的設定,絕不會再添加這麽一筆。小姑娘可憐巴巴的,日子沒比兄妹倆過的好過,甚至還要苦上幾分,所以就設定成了目前這種。孩子不會去見的,又是被人拐賣,又是被典妻的,就算有孩子又怎樣,哪裏來的感情。她會是個好姑娘,可好姑娘不是聖母,愛不了那些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