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歸來
西院是桓岫住的地方。平日裏人不多,可這會兒院外已經圍滿了人。
桓府上下算的上主子的,足有十來個,光是袁氏一人身邊伺候的人就少不到哪裏去。袁氏掌家,可對手底下人向來管得不嚴,桓季又從來都是主外不主內,自是從未管束過下人。
這會兒婢女仆役們圍在西院外議論紛紛,更多的,是在說玳瑁在郎君的屋裏過了一整夜的。
宋拂帶着玳瑁從屋裏出來,在走廊上拐了個彎,一擡眼就瞧見外頭烏泱泱的一片人。玳瑁的臉色有些難看,她的面色便也跟着慢慢沉了下來。
“玳瑁該不會被郎君看上了吧?”
“要看早看上了,至于等到現在麽。”
“不是說郎君帶了位娘子回來,怎麽還看上玳瑁了?”
幾個婢女站得離門近一些,邊上還有個婆子,跟着交頭接耳。
那婆子嗑了口瓜子,“噗”一下吐出殼,朝院子裏瞥了眼,呵呵道:“你們曉得嗎,二郎帶回來的那娘子出身可不好……”
“怎麽不好了?”
突然插入的聲音,平靜地沒有絲毫波瀾,就好像只是單純的好奇。
那婆子沒回頭,只當是邊上的婢女裏頭有膽大的追着問。
她“噗”地吐了殼,樂道:“我可聽說了,那娘子就是個下九流的女仵……”
話都要說到最後一個字了,有婢女猛地拽了把婆子,好一陣擠眉弄眼。婆子皺眉,沒好氣地把手裏的瓜子往地上一丢。
“幹嘛呢?我這正說話呢,你動什麽手!”
“因為她看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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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又來了。婆子氣惱地回頭,一擡眼瞧見兩人站在了自己後頭,容貌相似……更重要的是,那人分明就是跟着郎君回府的宋娘子!
婆子吓得倒抽了口氣,忙不疊跪了下來:“娘……娘子,老奴、老奴……”
“不是說我出身不好嗎?”
宋拂扯了扯唇角,笑意涼涼,視線掃過一衆婢女婆子,冰冷冷的,沒什麽溫度。
“仵作又如何?說不定哪日,你就可能需要仵作。”
“老奴知錯了,老奴知錯了,求娘子大人有大量……”
婆子急了,跪在地上不住磕頭。
她沒見過宋拂,只從袁氏身邊的婆子那兒聽了幾耳朵。她只當宋拂是個不入流的仵作,哪裏想到人一出來那副面容,那說話時的神态氣度,俨然出身不凡。
再者,她是這西院最下等的婆子,宋拂既是客,看起來又不是個好相與的人,她哪還敢有什麽想法。
只可惜,宋拂雖是個心軟的,玳瑁卻不是。
她軟弱歸軟弱了一些,可拼着一條命,也容不得別人背後這麽說人。更別說,婆子方才那些話,只差指着她阿姐的鼻子數落了。
玳瑁壓根沒讓宋拂有機會阻攔,已經氣得撲上去将那婆子推倒,狠狠撓了幾爪子。
玳瑁到底年輕,猛地撲上去的力氣足以壓制住婆子。
那婆子倒在地上,被人又打又抓,又拉又扯,疼得哭鬧求饒。周圍一圈的婢女婆子們,想要上前幫忙,可看了看冷眼盯着自己的宋拂,一時又不敢往前走上幾步。
宋拂聽着這哭鬧求饒聲,實在聒噪,心中十分不耐。
伸手拉過玳瑁,她冷眼看着被人扶起來的婆子,道:“青天白日,聚衆非議主子,這就是桓府的規矩?”
“我桓府有什麽規矩,難道還用娘子你來指點不成!”
袁氏領着身邊的婢女婆子,嗤笑着走近西院。圍攏在院外的衆人當即向兩邊散開,讓出道來。
袁氏乃前國子監祭酒袁大人所出的嫡女,袁家後來雖然破敗了,可她仍是桓季的夫人,性子裏的那股驕縱從未改變過。
風要得,雨要得,人不合意她就壓得。
昨夜宋拂來時,袁氏雖得了消息,卻被桓季攔下,不得已到了白日才過來看看人。可見着了人,她忽的就恍惚了一下,盯着面前這兩張頗有幾分相像的臉,遲疑了會。
像……可又不那麽像……
“不過也是,咱們桓府的規矩,可比不得虞家。虞大人在世時,想必家規森嚴,若是知曉女兒留宿陌生男子家中,只怕娘子就該被送到鄉下去,省得壞了家中小娘子們的婚事。”
袁氏話音一落,才被宋拂拉扯起來的玳瑁,竟猛地掙脫開她的手,作勢撲向袁氏。
“三娘!”
宋拂叫了一聲,可這時候哪還攔得住。
袁氏身邊人不少,反應也快。眼看着玳瑁撲過來,忙有人拉開袁氏,另有人迎上前來阻攔玳瑁。
立時,西院門口亂成一團。
“你好大的膽子!”
袁氏回過神來,看着玳瑁伸手就要掄她一巴掌。
宋拂将人往身後一拉:“夫人這是什麽意思?”
袁氏氣得大口喘氣,怒極:“好,好,很好!這府裏還有沒有規矩了,一個下人竟然還敢打當家主母!宋娘子,這是桓府的家事,宋娘子還是別多管閑事的好!”
說罷,她竟直接伸手要去推宋拂:“滾開!我要打死這個下賤的東西!”
不知何時,桓岫已出現在院子中。
袁氏那手,沒推上宋拂,卻撞上了桓岫的胸膛。
“母親。”
桓岫的聲音浸着涼意,将人擋在西院外。
“母親這是在做什麽?”
袁氏動作一僵,心頭一凜,擡頭看向桓岫。
“二郎……”
袁氏迎着桓岫那目光,莫名覺得心虛氣短。桓岫面無表情地看着,當下道:“母親,我若是母親,在前來興師問罪前,該先問問這些下人們,桓府的規矩就是可以肆意非議主子的私事麽?”
“你!”
袁氏呆了下,根本不敢相信,這竟然會是桓岫說出來的話!
她的兒子,她最是清楚,那是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骨肉,而如今,卻是連昔日熟悉的影子都看不見了。
冷淡。
嘲諷。
這是她能從眼前這人眼裏看到的僅有的東西。
袁氏不甘示弱,一手抓着自己的衣襟,怒喝:“這算哪門子的私事,她一個女人,一言不發就跟着男人回了家,但凡要點臉面就做不出這種事來!”
她是知道宋拂身份的,可無論是當年李代桃僵的婢女,還是虞氏後人,在袁氏的眼裏,都不過是卑賤的,不該反抗她的。
西院門口的婢女婆子們,早在袁氏說話時就跪了一地,哪怕心裏再雀躍認定她能幫着給人顏色,也都縮在地上裝鹌鹑,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袁氏這一聲怒喝,吓得所有人都顫了一下。
玳瑁被護在身後,看着袁氏,滿眼都是詫異、震驚。
明明人前是那麽一副和善溫婉的嘴臉,可說的話分明一句比一句更刺骨。
昨晚的徹夜長談,玳瑁已經知道了這些年阿姐都經歷過什麽事。雖然很多事情都被她輕描淡寫地帶過,但玳瑁知道,她的阿姐從來都不是什麽不顧名聲、放.蕩的女人。
然而,宋拂卻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她從不會被人輕易激怒。
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令人憤慨,可真正值得動怒的,少之又少。她就這麽看着袁氏,眼神不冷不熱,緩緩邁開步子,與桓岫并肩。
桓岫安撫地拍了拍宋拂的手背。
“母親,她到底是我明媒正娶的妻,為何不能入我桓府家門,住我西院?母親是忘了,當年你們要我娶妻時,擡進門的這個女人就是她了嗎?難不成,母親在旁人眼中,也不過是不要臉面,住進別的男人家裏的……女人?”
這番話,聽得一衆婢女婆子目瞪口呆。
二郎當年的婚事,是在臨殷辦的,永安桓府不少人壓根只聽說過,并未親眼見過。且後來又發生過什麽李代桃僵的事,永安桓府的下人早已換過一批,哪還有人把這事記在心裏。
這會兒聽見了,再去看那與郎君并肩站着的娘子,年輕一些的婢女只覺得羨慕得不行。婆子們卻都驚惶起來,伏在地上戰戰兢兢。
袁氏臉上青了又白。
她想開口斥責,可偏偏被氣得一說話就不停咳嗽。身旁的婆子趕緊扶着她請撫心口,不忘對着桓岫不滿。
“二郎怎麽能因為一個外人就這麽氣夫人呢……”
“我緣何成了外人。便是外人,真要管教起來,桓府當中,又有誰有資格管教我?夫人既不是我生身母親,又非我的嫡母,更不是家中的老祖宗,何時輪到夫人來指手畫腳,說我不要臉面,不要名聲?”
宋拂忽然發力,對于袁氏的反應不帶丁點憐惜。
“對了,我還忘了。夫人當年還拿我賣了個不錯的價錢,二十兩。夫人,這二十兩拿着花,不覺得燙手嗎?你一無我賣身契,二非我家中人,私自買賣別人家的閨女,夫人,不如你我今日就去縣衙,将這樁拐賣人口一事好好掰扯掰扯!”
“夫人出身顯赫,要的是名聲,我卻是不怕的!”
袁氏被氣得咳得越發厲害。
她早忘了當年賣人的事,二十兩銀子對她而言,也不過就是随意的花銷,放不在心頭上。
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她今日心中有氣,想要拿捏宋拂,卻被人硬生生地在下人面前捅了出來。
“好、好得很!不愧是虞大人的遺珠!”
袁氏好不容易緩上一口氣來,眼眶都咳紅了。
她氣急敗壞地瞪了眼桓岫,狠狠地盯着宋拂:“桓家,不會認你這個媳婦!當初三媒六聘的可是薛家的雲陽縣主!”
“母親慎言,雲陽縣主現如今是軍器監曹大人的夫人。還請母親,不要平添非議。”
桓岫不慌不忙添上一句。
袁氏噎住,恨不能撕了自己的這個兒子。
宋拂不想再理,拉了玳瑁的手,便要出西院。袁氏哪願讓人就這麽離開,忙命婆子去攔。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還私自帶走我們桓府的下人!”
“下人?”宋拂回頭,“我的妹妹,虞家的三娘子,何時成了你們桓府的下人?”
只一句話,袁氏的聲音忽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再不敢出聲。
她當年就是怕皇帝得知後怪罪,才大着膽子賣了宋拂。而今,為了那張相似的臉,她把玳瑁從臨殷帶回永安,卻原來竟是親手撿回了一個罪臣之後!
這回,就是不攔着,她也不敢再把人留下,忙喊婆子回去找出玳瑁的賣身契,一把火燒幹淨了,別惹一身腥臊。
她吩咐完這些,再回首看桓岫,只覺得無力和彷徨。
然而無力過後,她卻陡然間又充滿了精神,滿心只想着要趕緊為二郎找一個合适的人家,娶妻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