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強硬

山路,有些不大好走。

玳瑁一路往上,愣是沒有喊過一句累。

宋拂始終走在最前面,似乎沒覺得哪裏不對。

想來也是,她們姐妹倆這些年什麽苦沒有吃過,早不是當初那嬌嬌俏俏的小娘子了。

小院就在山間,母雞在院子前來回走,門口趴了只小狗,遠遠的就好像是聞着了熟悉的氣味,猛地蹿了出來,“汪汪”叫着直搖尾巴。

宋嬷嬷正在院子裏趁着太陽不錯曬被子。昨日的雨下得屋裏進了些水,淋濕了被子,也只能趁着這時候好好曬曬。聽見小狗叫喚,宋嬷嬷頭也沒擡,喊了一聲:“又瞧見什麽了?回來回來,別跑丢咯!”

往常只要人這麽一叫喚,那狗就溜溜地跑了回來。可這回,只聽見犬吠聲一聲聲的,愣是不見停。

宋嬷嬷沒法子,只好擦了擦手,循着聲音往小院外走。

這一走,再一擡眼,正好對上了一雙大眼睛。這雙眼睛裏盛着幾分詫異,幾分探尋,還有幾分……對宋嬷嬷來說,十分熟悉的歡喜。

長長翹翹的睫毛,眨巴眼睛時,就像兩把小刷子。

還有這張臉……

宋嬷嬷心底隐隐有個猜測,可一時間除了打量眼前的人,竟全然沒發覺身旁還站着宋拂與桓岫。

她忍不住湊近幾步,張了張嘴:“三……三娘?”

玳瑁咬着唇,沒吭聲,下意識地看了看身邊的阿姐。

宋拂明白,玳瑁心裏還是梗着事兒,昨夜雖說着要見阿兄,高興地一直在哭。可真帶她來見人時,別說阿兄了,便是宋嬷嬷和大郎讓她見着了,只怕玳瑁也會猶猶豫豫不敢往前。

心念一動,宋拂開口道:“三娘,這是宋嬷嬷。你小的時候,還常常吵着嚷着要嬷嬷抱。你忘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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玳瑁不再咬唇,只飛快地掃了宋嬷嬷一眼,又別開臉,聲音怯怯的:“我記得。可是……”

可她總覺得自己其實不該出現在這裏。她已經……不幹淨了。

玳瑁和宋拂不同。

宋拂所經歷的一切,雖也有苦有難,可呂長真的開明,關城民風的開放,都在這些年間塑造了她絕不拘泥的性格,也讓她早已抛卻了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娘子們堅持的所有名聲。

玳瑁卻從始至終,都活在一個令女子束手束腳的環境之下。

無論是最初她被拐,為人生子,還是後來被典妻,作為生育工具。

甚至是最後輾轉到臨殷做了婢女,又從臨殷到了永安桓府,被袁氏送給桓岫。

玳瑁所經歷的每一件事,她的地位都卑賤得擡不起頭來。

而她,也在天長地久之中,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一度認為自己已經不幹淨了,髒了,有辱虞家的門風。

這也是為什麽,桓岫那時問她是否對寶黛這個名字有印象的時候,她不承認,也不回答。

“我說過的,三娘無論什麽時候,都是虞家的三娘。沒有人能改變這一點。”

宋拂的聲音,輕輕的,像是漂浮在天上的雲彩,又堅定的,仿佛是風吹不動的山石。

玳瑁就這麽聽着,聲音還是熟悉的那個聲音,只比年少時多了分成熟,輕輕的就撫平了她心裏所有的焦慮和不安。

她總是記得,小的時候,賴在阿姐房中同她撒嬌時得到的回應。

是甜甜軟軟的聲音,像廚房裏端出來的香甜軟糯的江南小食。可現在聽阿姐說話,聲音還是熟悉的聲音,卻偏偏想起了腦海中早已模糊了的阿爹的臉孔。

“嬷嬷。”玳瑁深呼吸,兩只手抓着衣角捏了捏,“我是三娘……”

宋嬷嬷“哎”了兩聲,伸手想要去摸她的臉,又猶豫着收回,眼淚早止不住地往下落。

玳瑁擡手,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聲音終是放松了下來:“嬷嬷,三娘也回來了。”

玳瑁終于還是見到了呂長真。

十多年前的匆忙一別,時光改變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唯獨不變的,是血脈之中流傳的親緣。

玳瑁到底年紀小一些,見到呂長真的第一反應,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呂長真坐在輪椅上,伸手拽了她幾次,沒能拽動,心頭卻沒能剛硬起來,只長長地嘆了口氣,一張臉寫滿想念、無奈,還有深深的愧疚。

“怎麽還和小時候一樣愛哭,是阿兄錯了,別哭……”呂長真嘆息,伸手摸着玳瑁的頭,“你再哭,大郎就要笑話你了。”

他說完話,玳瑁哭聲一頓,微微擡起頭,正好對上了一雙只屬于孩子的清澈單純的眼睛。

她愣了愣,下意識地想要往後躲。

宋拂知道她這是想到了自己的那幾個孩子,當下抱起大郎,将玳瑁交給了呂長真。

“來,大郎來這邊。讓小姑姑和阿爹說會兒話。”

大郎滿臉好奇,可也聽話地很,摟着宋拂的脖子,還一個勁兒往玳瑁臉上瞧。好一會兒,他像是找到了什麽好玩兒的,貼在宋拂的耳邊說悄悄話:“姑姑,我瞧見這人長得和姑姑好像。也有點像阿爹。她是我小姑姑嗎?”

宋拂兄妹倆從來不曾在大郎面前隐瞞過還有個小姑姑的事。

大郎沒瞧見過玳瑁,可也知道他有個小姑姑,很多年前因為一場意外和他們失散了。這會兒瞧見人,難免覺得好奇,一點也不在意玳瑁方才躲閃的舉動。

宋拂摸摸大郎的腦袋,心底有些暖乎。

“自己去玩吧,姑姑要和桓叔叔說會兒話。”她把大郎往地上放,邊上的小狗呼啦跑了過來繞着大郎跑了幾圈,兩個小的就跑去追母雞了。

“你們兄妹三人好久未見了。”

桓岫始終都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跟着她上山,跟着她看着玳瑁和宋嬷嬷他們說話。到這時,院子裏終于只剩他們二人,他也這才出聲說氣話來。

宋拂沒說話。

桓岫又道:“當年虞家出事,有康王和皇後的陷害,也有貞妃失蹤之故。如果不是聽聞貞妃失蹤後曾在虞家出現過,還把小皇子托付給虞大人,想來陛下也不會怒火中燒,下令将虞家滿門抄斬。”

“陛下說他一直在尋找姑姑,就真的找過嗎?”

宋拂似乎有些不相信,擡眼看着桓岫,那眼神中更多的都是質疑。

“找過。”

在桓岫回朝之前,幫皇帝四處查找貞妃與小皇子下落的,是宦官盧益。盧益不能離開永安,是以能力有限。而朝中其他官員,與後宮嫔妃們又多有勢力牽扯,皇帝不願将此事交付給他們,是以,一去番邦多年,緩緩而歸的桓岫就成了最好的人選。

“當初我去落雁城,一是因朝中煩悶,我不願留在永安,二是為陛下巡訪霍老将軍,想從老将軍處問到貞妃的下落。”

但結果自然是沒有問到。

霍老将軍曾承過虞大人的恩情,先不說他本就不知貞妃失蹤之後的去向,就是知道,單憑虞大人曾給予的恩,這位重情重義的老将軍就絕不會透露一二。

“我相信你說的話,可皇帝的話,我信不了。”

“貞妃為何失蹤,說到底,誰也說不清。真正知情的人,現如今興許只有皇後和康王。”

“阿爹本該是知情的,可惜他不在了。”

桓岫沒想過從宋拂口中得知貞妃的事。

貞妃失蹤時,她還未出生,很多事顯然不會知道。虞大人興許也不會告訴她。

但,宋拂的話裏,讓他聽出了別的東西。

宋拂擡起眼來,視線不再追着大郎。一雙烏黑的眼仁,像是在井水中浸過一般,亮晶晶的,泛着微微的濕潤光澤。

然,她的神情中,有且只有一股讓人無法漠視的強勢。

“我不知道貞妃在失蹤之後究竟經歷過什麽,也不知道你們口中所說的小皇子究竟是誰。虞家旁支裏,也并沒有年紀相仿的小郎君。但,我知道,貞妃還活着。”

“這個院子,就曾是我那位姑姑住過的地方。我只見過姑姑一次,那次之後就聽說姑姑離開了永安,至于去了哪裏,無人能知。”

“如果,姑姑知道皇帝一直在找她,以當年虞家遭遇的滅頂之災,我想,姑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更別提什麽回宮,或是讓小皇子認祖歸宗。”

“沒有哪個女人,會原諒殺自己全家的兇手。”

*****

皇帝近日的身體有些不大好。

先是拒不見皇後,緊接着連頻繁入宮的平王也趕了出去。

好在早朝仍舊正常,不然朝中的諸位大臣們只怕要拖着禦醫們當面看着他們給皇帝診一診脈了。

夏日的禦花園,池中紅蓮碧葉,層層疊疊,聘聘婷婷。因着這夏日的陽光,後宮嫔妃們無不躲入宮中,不肯往外曬上一會兒太陽。

也得虧她們的不肯,這才令皇帝有了信步游園的心情。

那池中的紅蓮最早是貞妃入宮那年種下的,人雖不在了,可紅蓮還是一年又一年地種了下來。荷葉葉大如輪,挨挨擠擠地長在一處,層層疊疊的碧葉間偶爾還伸出一枝蓮花來。

有蜻蜓停于蓮瓣之上,清風徐來,蓮葉微晃,淡淡的清爽香味拂面而來。

然,這股子清爽香味中,意外的,卻夾雜了一絲甜膩的脂粉香。

“誰在那裏?”

皇帝斂了斂眸光,沉聲問道。

蓮池那頭有假山,脂粉的香味就是從假山後飄散出。

皇帝只當是後宮中哪個得過寵或是沒得寵的小嫔妃使的招,卻沒想,那從假山後怯生生走出來的女子,素袖青絲,姿态聘婷,分明長了一張和貞妃極為相似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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