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有無

院門不動,有人翻牆而入。

“你回來了。”

蕭秉瑞在院子裏已經等了許久。熟悉的翻院牆的動作,不用想都知道,他等的人回來了。

桓岫微抿了抿唇。月色下,不用點燭,他也能清楚地瞧見蕭秉瑞不同往常的神情。

蕭秉瑞顯是聞到了血腥味,快步跑了來,仔細将人打量,問道:“你去做什麽了?”

桓岫不語,只是擡手摸了摸腰側。那裏如今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仿佛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在腰側佩過兵刃。

蕭秉瑞看看桓岫,皺了皺鼻子:“你殺人了?”

這血腥味,新鮮的不像是他原本身上帶着的。且人一走就走了半個多時辰,實不像是翻牆出門逛逛這麽尋常。

桓岫并不瞞他:“姜謬死了。”

言簡意赅。

好像只是出門去買了個菜。

蕭秉瑞倒也不見怪,見他面色憔悴,便說:“殺就殺了。那個狗東西,活着也是浪費。”他皺皺,“屍身可處理了?要不要孤派人去收拾?”

桓岫搖頭:“不必。最遲明日一早就會有人上報給縣衙。”他要殺一個人前,從不會給人留下任何把柄。殺姜謬,并非臨時起意,但也經過了謀劃。

姜謬在平康坊有個勾搭了好多年的姘頭,那姘頭最早是永安城中一個混混頭子的女人,被姜謬搶了過來。不久前,那混混頭子又搭上了那個女人,早有打算要教訓姜謬。

是以,姜謬死在平康坊內,又無人證,實難證明他死于誰手。

說到底,他不過是栽一回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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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秉瑞沉吟一番,知道他這個摯友多半是已有安排,便也放下心來:“也好。若是哪裏需要孤幫這個忙,你便直說。孤的人馬,還能借你一用。”

蕭秉瑞手裏的人馬并不多,然他既有此意,桓岫也不會多客氣,當下致謝,轉過身,與人一道回屋。

內院早已熄了燈火。

蕭秉瑞站在房門外,似有猶豫。桓岫點起蠟燭,斟上一盞茶,開門見山道:“殿下也有心事了。”

蕭秉瑞聞言未語。

桓岫又道:“讓仲齡來猜猜,殿下這一回的心事,是為了什麽。是新近又有了看上眼的小娘子,身份不适,不得擡進平王府,還是府上又有美人懷有身孕,在擔心不能得男?”

蕭秉瑞想笑未笑,桓岫接下來的話,直接如驚雷般,轟得他握着茶盞的手震了震。

也許是知道隔牆無耳,桓岫說話毫無遮掩:“或者,是殿下終于發覺,江山社稷,不能任由康王和皇後染指?”

“你為什麽會……”

“我為什麽會知道?”桓岫道,“殿下,我在番邦這些年,殿下以為僅僅只是一杯茶一壺酒一匹馬這麽簡單?殿下,我嘗過摻在食物中的毒,也遇到過胡人部落一言不合兄弟相殘,弑父殺兄的內鬥。我經歷過的事,不比朝中哪位大人們少一分,如何會不知陛下如今的想法。”

“那……你認為,孤該不該……”

蕭秉瑞從來都混不吝,如今一朝着了魂,竟一時半刻猶豫了起來。

桓岫看着他:“陛下近日的身體越發不好,殿下不覺得古怪麽?”

蕭秉瑞一愣,桓岫接着道:“若陛下突然駕崩,朝綱勢必崩壞,你覺得,以太子之能,可撐得住這天下?”

蕭秉瑞不懂朝堂事,如何能回答這問題。

可宮中幾位兄弟,他即便再無心朝政,也清楚各自都是什麽脾性,怎樣的為人。他別的不敢說,若說太子能撐得起整個江山,他無論如何也不會信。

見他搖頭,桓岫心底多少還是松了口氣。

知道辨人,總歸不是無藥可救。

“太子這些年,不曾幹過什麽大事。可腌臜事,他沒少幹。陛下身為天子,如何不知自己的兒子是個怎樣的人。可除非必要,陛下只能按祖制,冊封嫡長子,如果越過了嫡長子,下頭的皇子們立時就能作亂。”

江山能穩就能覆。皇帝折騰不起,可一旦有人要折騰,他也絕不會縱容。

“皇後與她身後的姜家不足為懼,但康王他姓蕭,姜家一旦篡位,他就可以打出平反的旗號,光明正大走近帝位。到那時,再有一二‘忠臣’,跪地磕頭,求康王登基……殿下,如此種種,可謂是康王下的最缜密的幾步棋。我算不到所有的細節,可我想,康王的謀劃,十有八九便是如此。”

“殿下若還在猶豫,還請早做決斷!”

“争,還是不争?”

蕭秉瑞的性子到底是被桓岫摸得準準的。

他确實一直在猶豫。

他太清楚宮裏如今的境況了——父皇已經幾日不曾上過朝,雖說折子每日都會由人收齊了,再由盧益親自呈送到父皇的案頭上,無人能看得清他的身體近況。可禦醫進出寝宮的次數多了,便也瞞不了多少人。

連傻子都知道,該早做謀劃了。

他本是不求什麽帝位的。做個游手好閑的親王多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便是女人,也可不必非要挑那些循規蹈矩的世家女子。

可如果父皇倒了……

蕭秉瑞清楚,如果皇帝真的倒了,無論是太子還是康王上位,他與其他的兄弟都是死路一條。

他,只能求生。

*****

山上似乎比山下天亮得更早。

可也許,僅僅只是因為他夜裏入夢,夢見的是鮮血淋漓的虞家府苑,是被折磨致死的妻子,還有失去蹤跡的妹妹。

呂長真坐在輪椅上出神,他整整一日不曾飲過一滴水,食過一晚粥飯,就這樣坐着,累了睡着,天明醒來。

算一算時辰,宋嬷嬷和玳瑁她們應該已經順利遠離了永安。

離開了就好。

呂長真終于動了動,身上落了一整晚的寒意,終是順着四肢散去。他張了張嘴,唇瓣發幹,這才想起該喝水了。

茶壺裏的水過了夜,可呂長真如今倒也顧忌不了這些。斟滿一杯,就要往嘴裏送,眼角随意往旁邊一掃,竟忽的發覺平日裏看着平平無奇的桌腿上,有一處奇怪的地方。

他伸手去摸,似乎是用兩塊木板相互扣在一塊。屈指敲了敲,聲響也與其他部分不太一樣。

呂長真想起這小院原先的主人,當即神色一變,用力摳下那小塊木板。貼着凹槽的地方,有一張被疊了不知幾折的絹書。

與被塞進鈴铛裏的絹書如出一轍的地方,在于上頭小如蟲蟻的一行又一行字。

他來不及看,有人敲響了柴門。

呂長真一直在等的人,是宋拂。可最終等來的人,卻是當年他還是虞家子時,曾有過幾面之緣的盧益。

最後一次見這位宮中首屈一指的大宦官,是什麽時候?

呂長真想了想,好像是姑姑失蹤前,他随父進宮探望姑姑,偶然遇上了來提皇帝賜宴的盧益。那時候的大宦官還是一副意氣奮發的樣子,而今,鬓發已染上了白霜,眼角多了許多皺紋,連神态都少了倨傲。

柴門并沒有拴上。盧益敲響了門,得了回應便自己推開門走了進來。

呂長真就坐在屋內,敞開的房門清楚地能看到外來人走進院子時的每一個神色變化。

他看了看領頭的盧益,道:“您老了。”

“是老了。一別十四年,小虞大人過得可好?”盧益行了行禮。許是早就得了叮囑,随他一道進山的近侍們無一不是恭敬行禮。

“好,也不好。”呂長真語氣冷淡,擡手拍了拍大腿,“沒能如康王殿下的願,只廢了兩條腿,留着一口氣茍活于世。”

他倒是把話說得直白,盧益無奈苦笑。

原是早做了心理準備,卻沒想到,當年龍章鳳姿的狀元郎落到了只能依靠輪椅行動的地步。

“陛下請小虞大人進宮。大人可有什麽要準備的東西,老奴讓底下人幫着收拾,好一并帶進宮中……”

“陛下要見我?”

“是。”盧益默不作聲地打量着整個屋子,“大人一直在山上,只怕還不知城中出了什麽事。”

呂長真的确不知。

盧益想起連夜送進宮裏的消息,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大人可還記得姜謬?”盧益一口一個“大人”,呂長真雖已提醒過他自己已是白身,但仍舊不改稱呼,“姜謬死了,被人發現慘死在平康坊。”

呂長真記得那個姜謬,不過記憶不深,只知道是皇後的侄子。“他死了?被殺的?”

“是。死于非命。被發現的時候,一雙眼睛都沒了,但姜謬是一劍封喉,眼睛……許是單純的報複。”

姜謬生前得罪的人太多,想要查他的死因,并不容易。可姜家人執意要查,甚至還鬧進了宮裏……

“據探子說,康王因此事,與皇後發生了沖突。”

“然而今早,康王進宮,求見陛下,請求陛下允許太子——監國。”

太子……監國?

呂長真驀地擡首。

“太子監國,即是太子代行朝政。陛下如今身體已不适到此等地步了嗎?”

盧益屏退身後衆人,待無人後,忽的長長掬禮:“大人,陛下也正因為此,才想請大人進宮。”

他頓了頓:“陛下……他中了毒,只怕撐不了多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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