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空門
姜謬的死,雖奇怪了些,可思及其為人,但凡有過耳聞者,都只覺得理該送他六個字——自作孽不可活。
可姜家人不這麽想。
姜家有子數人,對姜謬尤為寵愛。姜謬之死,姜家非要鬧出個名堂來。如此倒也罷,偏偏姜家人自認如今的皇後出身姜家,素來自視甚高,竟是連夜硬要闖宮,請皇帝主持公道。
當夜,皇帝雷霆大怒,永安城中兩縣縣令皆被怒斥,負責城中警衛的武侯及金吾衛也接連吃了挂落。
姜家自以為得皇帝重視,不想龍顏還未見到,卻是被天子近衛抓住姜謬之父,狠狠行了一頓杖刑。
美其名曰,子不教父之過。
姜家人狼狽地擡着姜謬之父出宮,宮裏衆人心中暢快,卻也個個縮起脖子,不敢招惹是非,惹得皇帝再發雷霆之怒。
不想,難得露一次臉的皇帝卻很快被請求太子監國的康王,氣得坐上禦駕,返回了寝宮。
很快,幾名禦醫被急召入宮中。
呂長真随盧益入皇帝寝宮時,禦醫們尚且還未離開。
而皇後,則被宦官們攔在了寝宮門外。
“陛下有恙,實不便見娘娘。娘娘還是暫且回宮吧,待陛下傳召,奴婢當報知娘娘。”
皇後滿臉怒火,卻也心知皇帝說一不二的性子,知曉自己此時不能硬闖,只好強壓怒火,轉身離去。
盧益帶着呂長真等人躬身立在階下,皇後從旁走過時,看也不看他們,徑直往前。待皇後行遠,他們這才入了寝宮內殿。
殿內,未點香,苦澀的藥味因緊閉的門窗,難以飄散。
禦醫們圍攏在桌前,正焦頭爛額地商量着藥方。而皇帝,靠坐在龍床上,正閉着眼口述着什麽,兩個宦官在旁執筆快速地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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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年紀并不大,可大病一場後,兩鬓已然斑白,人也瘦削了不少。他雖然閉着眼,可眼眶凹陷,眼底青黑,分明是久病之相。
呂長真忽就覺得,盧益說的那句話,是真的。
“陛下。”
睜眼見盧益帶着人歸來,皇帝揮手命衆人退下。
“來了?”
“回陛下,老奴接小虞大人進宮了。”
皇帝中毒後,舊病複發,禦醫們雖想盡了辦法,可開的藥方子換了一副又一副,仍是不見有什麽大的起色。
望着皇帝毫無血色的臉,盧益眼眶一紅,差點哽咽。
皇帝微微颔首,看向坐在輪椅上被推進內殿的呂長真,恍然間似乎又看到了當年屢番谏言的虞邈。
“你……越發長得像你父親了。”
提及被冤殺的父親,呂長真眉間便是一皺。他不願聽到父親被人輕易提起,更不願看到,這個人會是下令将虞家滿門抄斬的皇帝。
也許是呂長真臉上不悅的神色太過明顯,皇帝想要再提虞邈,卻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看着呂長真的雙腿,緩緩挪開了視線。
“還請陛下恕罪,草民腿腳不便,無法……”
“不必。”
皇帝虛擡起手,說話略有些含糊。
“謝陛下。”
“文行,可知朕為何召你進宮?”
“回陛下,草民不知。”
皇帝咳嗽兩聲。呂長真雖被困輪椅之上,可他言語間的舉止,絲毫不覺行動不便,如果……如果沒有當年虞家的事,如果沒有蕭子魚的惡行,他的狀元之才如何能受困于此。
“朕,受到了二娘送來的絹書。”
呂長真驀地擡頭,面頰緊繃,怒容難掩。
“朕認得出,那是你父親的筆跡。”
“陛下……”呂長真緊緊握着輪椅扶手,手背因用力浮起青筋。
皇帝擡起手,盧益知機,立刻退到門口,留意其殿門外的情況。
“朕,有一事,有求于你。”
“朕,希望你能為太子講學。”
呂長真看他。
以康王如今的野心,即便太子尚能學好,只怕也無能為力與康王抗争。他不明白,皇帝為何這時候還要為太子謀劃。
許是看出了呂長真的詫異,皇帝忽的笑了笑,淡淡地說。
“朕何時說過,朕要你講學的,是現在這位太子?”
*****
黃昏臨近,桓桁看着仆役給桓岫換完藥,問道:“要走?”
“得送她回家。不然家裏人會擔心。”
桓桁起身,跟着走到庭院中,看了看天色,回身道:“明日再走吧。天色不早,就是出了城,城門一關,你也回不來了。”
桓岫搖頭。
他是想再留一晚,不管怎樣,再養一養宋拂身上的傷總是好的。可惜,宋拂留不住,一心盼着早些回去,他便也歇了心思,只想先送她回家,餘下的事再另做打算。
桓桁不去再留,兄弟二人随即便往內院走。
“……你是個天生後生,曾占風流性……我看這些花陰月影,凄凄冷冷,朝他孤另,照奴孤另……”
內院廂房內,咿咿呀呀,傳來女子溫婉的唱腔。許是正唱得興起,沒人注意到兄弟倆已站在了院子裏。
那是,宋拂偶爾會哼的一支曲。
桓岫原先一直以為,她是在離開桓府後才學會了這支曲,後來午夜夢回間,他才恍然回憶起,是自己曾在臨殷帶她聽過這麽一出戲。之後,斷斷續續間,他也曾聽她哼唱過,只是時間長了,便也漸漸忘記了。
他想起成親後,他帶着宋拂回永安。那些在桓府裏的日子裏,他無數次聽到她開口,輕聲低吟。
而後,最後一次聽她唱這一出戲,似乎,是在她離開前的那一晚。
他因為固執,認定了宋拂與自己的親事,被父親家法伺候,趴在床上養傷。宋拂就蹲在床邊,拿着帕子,一點一點給他擦汗。
那時他傷得很重,幾近丢了這條性命,大夫叮囑過不能睡去生怕一睡不醒。她就忍着眼淚,站在床邊,移動身形,微展手勢,唱起了這一支《玉簪記》。
她唱“金朝兩下輕離別,一夜相思枕上看”,聲音婉轉低回。他記不得當時唱了多久,只記得那日屋外陽光暖暖地灑在屋裏,也披挂在她的身上。
她置身其中,如金衣加身,意外的叫人移不開眼睛。
他到底還是累了,眼皮沉沉的耷拉下來。耳畔,她唱到“明月照孤館,淚落知多少”,後面是什麽,他全然聽不到了。
那時候,他只想着,就睡一會兒,醒來後他去求父親,求陛下,謀一個外派的官職,他帶着他的小姑娘走,去過自己的生活。
那時候,他隐隐看到了她的臉上,浮起一個淡淡的帶着憂傷的笑。
以為,那只是她心疼自己挨了家法。
卻沒想到,睜開眼後,他的身邊空無一人。
他再度,失去了他的姑娘。
桓桁愣了一愣。這聲音他記得是公主身邊一個小婢女的。見桓岫面色悲苦,心知他這是又想到了些什麽,桓桁忙出聲道:“你與弟妹的婚事,若有機會,最好再辦上一場。”
桓岫回過神來,卻是看向已得了通禀,正與公主一道走出屋子的宋拂,面上恢複常色:“我會的。”
桓桁颔首:“你們的婚事,父親與我都會全力支持。母親雖不情願,可也礙不了什麽事。實在不喜,就學我這般,少回幾趟家,也不至于讓妻子受了委屈。”
桓桁不是沒想過讓袁氏接受壽光公主,但袁氏滿心埋怨,不喜公主至今無孕。可公主的身份在那兒擺着,袁氏不能數落她,只能态度冷漠。時間久了,心思敏感的公主便忍不住偷偷落淚。
兩害相遇取其輕。
他舍不得妻子難過,又不能怨恨母親,索性住進公主府,少些時間回家。這事,無可厚非。他現在也只能這麽教桓岫。
桓桁話罷,忽有提起桓峥來:“三郎的事,不到萬一,作為兄長,我仍是會保他一保。”
他話中意有所指,桓岫蹙了蹙眉,到底還是點了頭。
随後,桓岫帶着宋拂出府,趕在黃昏街鼓響前,出了永安城。
宋拂的傷仍舊一陣一陣的抽疼。馬車在山腳停下前,桓岫正給她喂完水,順手放下了半邊的竹簾。
上山的路因為有了人來往通行,比最初好走了不少。林間的蟬鳴一聲弱過一聲,嘶啞,無力,最後漸漸低沉到沒了聲息。
西沉的日頭還半挂在山坳間,身後永安城中的街鼓聲,卻已經停了。
宋拂站在小院門前,空蕩蕩的院子,消無聲息。如果不是院子裏的擺設還一如之前,她幾乎要認為,這座小院根本就不曾有人住過。
“三娘和宋嬷嬷的衣服都不在了。”
宋拂走出小屋,看向正從呂長真父子倆的屋子裏出來的桓岫。
後者搖了搖頭:“大郎的衣服不在,但你阿兄的都還在。”
所以,住在這裏的人的确是走了。
但,不是所有人都走了?
宋拂一時有些遲疑。
“別擔心。”桓岫如是說,想了想,又道,“看這裏的情形,不像是出了什麽意外被人擄走。”
“但阿兄絕無可能自己下山。”
“也許是有人上來請他下山的。”桓岫仔細查看院中各處,甚至還彎腰伸手抹了一把門前的泥印,平靜地說,“上山的路上,有明顯的人為砍伐的痕跡。想來是有人為了上下山方便,砍去了叢生的雜草。你我都沒留意這點。”
“帶上了三娘她們?”
“不。”桓岫搖頭。這院子裏的一切看着都十分尋常,沒有絲毫搏鬥和掙紮的痕跡,唯獨能找到的,只有幾個輪椅滾過的轍痕,“她們應該和你阿兄分開下山的。”
宋拂聞言,只身回屋,再度查看一番,方才稍稍定下心來。
她約莫是猜到了玳瑁她們的動向:“阿兄讓宋嬷嬷她們走了。”
桓岫看她神色總算舒展開,這才轉身要進竈房先燒些茶水,再與人分析呂長真可能的去向。外面,有人突然叫門。
小院沒什麽訪客,宋拂一行人在這裏住了這些日子,還不曾有過除了桓岫外的訪客。桓岫自竈房出來,走到門口問了一聲。
門外,傳來窸窣的腳步聲,而後,有人走到一旁的竹籬笆外。
青貼裏,飾雲肩,金玉締環,腰間懸牙牌、刀兒,腳踩一雙麂皮靴,分明是從宮裏出來的小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