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親人
次日天明,玳瑁換了婦人的衣裳,簡單挽了個發髻,這就推開門走了出來。門外,李禽正挽着袖子在劈柴,腳邊還卧着幾條獵犬。唯一的一條小犬正被大郎抱在懷裏,嗯嗯哼哼地耍着。
婦人端了盆水來,見玳瑁出門,忙問:“昨夜睡得還好嗎?”
玳瑁點頭:“嬷嬷也不燒了。謝謝你們。”
婦人聞言只是笑了笑,端着水盆進了竈房。玳瑁在院子裏站了會兒,轉身去看宋嬷嬷。
宋嬷嬷還躺在木床上,汗已經不出了,身上的衣裳也換了身新的。玳瑁往床邊走了幾步,嬷嬷這邊緩緩睜開了眼。
“嬷嬷醒了?”玳瑁高興道。
宋嬷嬷咳嗽兩聲:“三娘……這是哪兒?”
宋嬷嬷病得厲害,絲毫不知昨日發生的事。這會兒睜開眼,見着周圍陌生的環境,只當是玳瑁找着了落腳的邸店,問了問行程。
玳瑁心中一緊,不敢說昨日的事,稍稍別過臉。
“是山裏的人家。”她輕聲道,“車夫中途病了。嬷嬷病了,索性咱們在這邊先落腳養個病。”
說話間,大郎單手抱着小狗,另一手推開門,吃力地邁腿跨過門檻。見宋嬷嬷睜開眼,正半靠在床邊說話,大郎忙叫了一聲:“嬷嬷!”
宋嬷嬷臉上一喜,伸手就招:“大郎來,讓嬷嬷抱抱。”
大郎應了一聲,忙放下小狗,脫了鞋子爬上床。“嬷嬷,嬷嬷,你病好了嗎?”他靠着宋嬷嬷的胳膊,揚起腦袋問,“嬷嬷,你還難受嗎?漂亮奶奶說,大夫給嬷嬷開的藥很苦,嬷嬷病好了就不用喝苦藥了。”
“漂亮……奶奶?”
宋嬷嬷一臉茫然地看向玳瑁。
玳瑁忙解釋:“是這戶人家的女主人。”她頓了頓道,“嬷嬷等會兒見了別吃驚。這位嬸子毀了半張臉。”
Advertisement
這世上,多的是凄苦的命。宋嬷嬷并不在意,只是得知人家好意收留,又給請了大夫,說什麽都要下床去親自謝一謝。
院門一推開,一股子香樟木的氣味便迎面而來。那個看着粗野的男人正扛了一口樟木箱擺在院子裏。不大的院子裏,一下子被幾口敞開的樟木箱填滿了。
地上鋪了一層布,李禽正彎腰把箱子裏的東西往上頭擺。見到大郎牽着宋嬷嬷從屋子裏出來,李禽笑道:“老人家醒了?”
“嬷嬷醒了!”大郎笑嘻嘻地喊了一聲。
“醒了就好。”李禽道,“小娘子,你們再等等,馬上就能用飯了。山裏沒什麽好東西,随便吃點,別餓着。”
他說着,手裏依舊忙活着。樟木箱裏的東西,疊得整整齊齊,他拿出來一件都抖落抖落,展平了再往地上放。
這樟木箱瞧着粗糙的不行。上頭也沒什麽紋路,看着實在是尋常。可裏頭的東西,李禽往外抖落一件,就讓玳瑁吃驚一次——
這個家裏沒有孩子的痕跡,哪怕是女兒已經成年出嫁或者兒子在外生活,任何一個正常的人家家中,都應該會留有一些印記。他們家沒有孩子,不管是親生的,還是收養的。
可這些拿出來的東西,分明是一個總角之齡的小女孩會穿的衣物。
玳瑁有過孩子。
雖然她的那幾個孩子,最長的在她身邊不過三兩年。但這個年紀的孩子回穿哪些樣式的衣裳,她很清楚。
李禽這是趁着天氣不錯,在把箱底的衣裳拿出來曬曬太陽。這裏的衣裳裏,都很有些年頭了。小的有剛出生時包裹的襁褓,大的有五六歲的小女孩穿的小襖裙。
但奇怪的是,這些衣裳,最大的也就穿到七八歲就差不了了,再年長一些的,并沒有。似乎……它們原先的主人,就停留在了這個天真爛漫的年紀。
這些衣服雖然有些年頭了,可意外地保存很好。其中有一件紅色的小鬥篷,顏色鮮亮,領口一圈白絨絨的獸毛還蓬松得沒有絲毫壓扁。
玳瑁依稀覺得有些眼熟,想了想,卻一時半會兒不知從何記憶。
玳瑁一時認不出這領鬥篷,宋嬷嬷的神情卻是變了。
她雖然上了年紀,可很多事都記得清楚。她閨女剛有身孕的時候,自己縫了好些衣裳,從孩子一二歲時的小衣,到七八歲時候可以穿的小褂,甚至還拿老爺賞的狐貍皮,給還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縫了一領紅色小鬥篷。
紅色的……小鬥篷。
這是……二娘的小鬥篷?
宋嬷嬷神情變了幾變,忍不住往前走:“我……能看看這件衣裳嗎?”
李禽有些遲疑,見嬷嬷滿臉乞求,只好遞過鬥篷。
衣裳可以有相似的樣式,可針腳騙不了人。
宋嬷嬷幾乎是接過鬥篷的瞬間,眼淚洶湧而出。
“這是蘭丫頭的針法……這是二娘的鬥篷!”
宋嬷嬷突然掉眼淚,緊接着抱住鬥篷大喊,吓得玳瑁愣住了神。李禽顯然也沒想到會有這麽個反應,當即扭過頭看向竈房。
竈房門口,他的妻子捂着嘴,站在那兒,早已是淚流滿面。
*****
桓峥是被蕭子魚趕出康王府的。
蕭子魚說要他們夫妻和離,就沒有任何的回頭路。連和離書,都早早的就準備好了,只等着他摁了手印,從此一別兩寬。
他雖然對饒安郡主這個妻子沒有多深的感情,可看到饒安毫不猶豫地為了奢侈的生活,選擇和離,他心底充滿了憤怒。
那是他的妻子!可他的妻子舍棄了他!
被趕出康王府後,桓峥身上身無分文,幾乎寸步難行。
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回桓家。
可桓家的門,也許……已經不會為他開了。
桓峥找了家供應飯食的邸店,點了幾道飯菜,又尋一小兒,托他去桓府後門傳個消息。
他身上空蕩蕩的,唯一能用的信物,只有一枚玉佩。只能盼着小兒拿了玉佩幫忙傳話。
飯菜上得不快,他吃了沒兩口,便聽見了袁氏身邊婢女的聲音。桓峥忙出聲招了招手。婢女扭頭去看,面上一喜,趕緊轉身扶過袁氏往他邊上來。
袁氏挨着桓峥坐下,眼眶當即就紅了:“你到底惹了什麽事,怎麽連夜就抛下孩子跑了?”
“父親難道沒告訴母親?”
“你父親何時同我說過什麽大事。只是你這樣逃了,我總歸心裏不放心。”袁氏說着四下看了看,“郡主呢?怎麽沒瞧見郡主?為什麽不去康王府,反倒住這種腌臜的地方?”
一提起饒安郡主,桓峥的腦殼疼。可他這會兒哪裏顧得上去解釋什麽,着急地握住袁氏的手:“母親,盤纏帶了嗎?帶了多少?”
袁氏擦了擦眼淚,忙讓婢女把東西拿出來:“帶了帶了!給你湊了一百多兩,還塞了一些方便變賣的首飾。你怎麽突然要盤纏,你要走嗎?三郎,你跟母親說,你要去哪兒?回家好不好,回……”
“回什麽家!”
桓峥忍不住拔高了聲音。邸店的飯堂均是以屏風隔開各張食案,他這一喊,雖沒讓人瞧見臉,可仍是引起了不少人的主意。
桓峥握拳捶了下食案:“母親,三郎要走了。你……保重!”
他連飯都沒吃完,撒下袁氏,拿了一袋子的盤纏,低頭匆匆往外趕。
袁氏急忙起身想要去追,店小二卻從旁沖了出來,直言還未結賬。等到袁氏匆忙結完賬跑出邸店,哪還能找到桓峥的身影。
永安城門外,人來人往,一切如常。
桓峥出城,還沒上官道,就直接遇上了桓岫。他的二哥換了一身公服,腰間配着魚袋,俨然已非白身。
然反觀自己,卻是一身醬色道服。加之形容狼狽,也許,在外人看來就是個尋常的文人,有着一肚子墨水,卻郁郁不得志。
“三郎這是要去哪裏?”桓岫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問道。
桓峥咬牙:“二哥……二哥身上這身公服……”
“只是公服罷了。”桓岫風平浪靜地回,“你為起居郎,雖官職不高,可我若是要拿你,自是需要一個官身。”
“所以,二哥你又回朝了?”桓峥唇角微妙地挑起,浮起一抹苦笑,“二哥為何不肯放我一條生路?你我分明是同父同母的手足兄弟,難道你寧願看着我被捕入獄,壞了桓家的名聲,也不肯幫我一把?”
桓岫不語。
他的身後是皇帝欽點的千牛衛,都是桓桁手底下的能人,便是他心軟放過了桓峥,這些人也絕不會心慈手軟。
當年,皇帝要拿虞家,何曾放過他們。
更何況,這一次,桓峥是自己惹上了麻煩。
“你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不知道。”桓峥茫然,“我做錯了什麽?我想升官錯了嗎?我想讓父親看我一眼錯了嗎?我想比大哥二哥都厲害難道錯了嗎!”
他的質問,一聲比一聲更重,幾乎吸引了來往行人的所有目光。
桓岫視線微垂:“你果然不知道。”
“什麽?”
“你以為,起居郎這個地步很低?”
桓峥不語,分明是認定如此。
桓岫冷笑:“愚蠢!”
“你!”
“如今任江南尹的鄭大人,當年是榜眼,入朝後不過半年,便做了這個起居郎。之後,迎娶公主,拜驸馬都尉,又提為中書舍人、禮部侍郎。鄭大人後又歷官刑部侍郎、吏部侍郎、禮部尚書。兩年前,又任江南尹。你以為,父親讓你任這個起居郎,是在埋沒你不成?”
“難道不是嗎?”
桓岫沒有接話。他深深看着桓峥,只覺得這個弟弟,也許從一開始,就注定要走一條和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的路。
哪怕這條路的盡頭,是世人皆知的死胡同,他也只會一門心思往裏頭鑽。等到撞了南牆,他不會覺得自己走錯了方向,只會怨怼那些曾在行進路上伸手阻攔的人。
“三郎。”桓岫道,“你是真的,無藥可救了。”
他擡起手,面對始終不肯低頭的兄弟,沉聲道:“帶回去。陛下,要親自審他。”
作者有話要說:
大中午被叫出去太陽底下工作,直接曬了兩個多小時的大太陽,成功中暑……好在存稿還有,不至于要命OTZ天氣熱了,大夥兒夏天注意避暑防曬,不然真要瘋了。另外,完結可能會去申請個半價或者什麽,能看文的早些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