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逼宮
太子一死,永安城內連笙簫都停了。
到處都能看到穿着素色的百姓,便是那些經營皮肉生意的人家,也都安分守己地關上了門,只等喪期過了,再開門營生。
雨,便跟着在這時候,開始淅瀝瀝地下起來。時大時小,頗有些惱人。
這一波雨正大,有人帶了個鬥笠,穿着蓑衣在街上走着。雨水打在蓑衣上,還帶有夏末秋初微末的潮熱。
那人涉水走過街道,穿過坊門,一直走到一座院門前。門房皺着眉頭,将人上下打量:“什麽人?”那人戴着鬥笠,穿着蓑衣,看起來像是個漁夫,可身形好像又小了一些。
漁夫擡了擡鬥笠,露出屬于女兒家才有的嬌俏的臉龐:“我找秦大人,煩請通報一聲。”
這裏是中書令秦大人的府邸,往日裏登門拜訪的人也從不會少,可哪裏會有姑娘家孤身一人上門的。
門房怔了怔:“敢問娘子是?”
“虞寶音。”
門房不認得虞寶音是誰,自是不敢随意讓人進門。再者如今永安城中暗潮洶湧,誰知道這上門來的娘子到底是個什麽身份。
果然,不一會兒,前去通報的門房跑了回來:“這位娘子,老爺不認得娘子,若無要事,還請娘子回吧。”
宋拂擡了擡鬥笠,道:“煩請再通報一聲,就說刑部司在重查當年虞家的事,虞家二娘望秦大人能……”
“虞家的事與秦府五官。”
從門內,走出來一位三十餘歲的婦人。門房躬身喊了聲“大夫人”,想來是秦大人的長媳了。
“公爹并不知當年發生了什麽事,虞娘子還是找別人去吧。”
這不是頭一回被人拒絕,宋拂已經心平氣和了很多。
Advertisement
的确,不是所有人都有義務幫她推翻舊案,洗刷冤屈。更何況,時隔多年,朝堂的政局已經改了幾番,即便是當年的舊友,如今只怕也有了各自的前程,哪裏還顧得上也許會成為擋路石的真相。
刑部司奉旨重啓調查虞家一事,這是皇帝下的旨意,但人心是自己的。姜家、薛家、曹家,皆因其他的事入了獄,而後被桓岫劃入了調查的範圍之內。即便是再不知情的人,到此刻,心裏都有了嘀咕。
她登門拜訪,有人将她趕走,也有人得知虞家還有後人,高興的不行。有用的沒用的證據,她都在收攏,她越來越發現,所有的證據都在指向康王。
那個男人,戴着僞善的面具,一心望的都是皇帝身後的那張龍椅。
沒進秦府的門,宋拂冒着雨回了桓府。
她今日出門早沒帶雨具,這雨又來的突然,只能随手在路邊買了蓑衣鬥笠。她穿着這一身回府,将壽光公主吓了一跳,忙差下人煮上姜湯驅寒。
公主知她近日在忙些什麽,一邊親手幫她擦着頭發,一邊問:“沒見着人?”
宋拂笑道:“見着一戶,其餘的還是老樣子。”意料之中,倒也不覺得難過了。
“大人們都有各自的想法。”公主嘆道,“可若是能讓虞家沉冤得雪,難道不該是樁好事嗎?”
宋拂喝了幾口姜茶,稍微舒服了點:“他們……認為虞家的欺君之罪,并不是冤枉的。”
“怎麽?”
宋拂道:“他們認為貞妃是被虞家藏起來了,所以,虞家欺瞞陛下,的确犯了欺君之罪。”
壽光公主神色微變。
宋拂卻笑着舒展手臂:“若是這就是欺君之罪,那些指正阿爹當年在大理寺所經手的案子,都是冤假錯案的證據,可不也是欺君。還有皇後,利用詭計将姑姑帶出宮出了意外的皇後,難道就不是欺君之罪了嗎?”
公主眼睛一亮,掩唇笑了起來:“對!那也是欺君之罪,且分明比虞家的重上十分百分。”
“所以啊,”宋拂道,“我不怕他們不肯幫忙,虞家的冤案,我們洗的清。”
似乎是一夜之間,永安城陡然入了秋。秋雨如篩糠,将永安城的各個角落都淋得濕噠噠。
似乎也因此,冊立新太子的事被一推再推。
皇帝的病遲遲未好,禦醫們進進出出,換了幾副藥方子,始終不見好轉。而同樣的藥方子,被一份份偷偷傳出宮,送到了康王的案頭上。
早朝時,以康王為首的朝臣,幾次向老郡公提出,應當向皇帝谏言,該盡早冊立新太子了。
而皇後,似乎因為太子之死,整個人都沉寂了下來。幾日後,終于振作精神,竟也開始在後宮裏提起了新太子的人選。
這後宮之中,生有子嗣的女人又何止皇後一人。一說要選新太子,上了年紀的宮妃大多默不作聲,生怕惹惱了皇後。也有年輕氣盛,正養育着小皇子的,滿心歡喜,臉上不由自主流露出期盼。
可新太子究竟會是誰,誰也不知道。
而永安城外,黑雲壓陣。
雨下了一整日,到傍晚時分,終于淅淅瀝瀝地開始暫時停歇下來。一道密旨趁着這一波雨歇,飛快地穿過皇宮抵達桓府。
桓岫自刑部大牢歸來,還未來得及洗去滿身疲憊,就接到了這道旨意。接旨的時候,父子三人正在一處聽宋拂分析搜羅到手的一些證據。
桓季看着桓岫起身繞到屏風後,再出來時,已經重新換上一身公服。
“我和你一起進宮。”宋拂站起來。
“我陪你去吧。”桓桁也站了起來。
桓岫伸手摸了摸宋拂的臉頰,道:“阿兄守好家就行。”話罷,他看了看宋拂,“等我回來。”
他說完邁步走出房門。桓府門外,秀玉已經備好了馬,桓岫撩袍就要翻身上馬。宋拂這時候追了出來。
她跑得有些急,胸口起伏得厲害,伸手緊緊拽住了桓岫的衣袖。
桓岫只當她是在擔心,伸手就要安撫地去摸宋拂的臉。
宋拂主動蹭了蹭男人的手掌,然後踮起腳,近乎強勢地擡頭吻上桓岫的唇。她嘴裏還有茶的清香,桓岫霎時有些怔愣,随即反客為主,捏着宋拂的脖頸,按進懷中。
她主動啓唇,迎接他的親吻,絲毫不顧身旁還有秀玉牽着馬,手大膽地攀上男人的肩膀。隔着略顯單薄的衣裳,彼此的體溫都在攀高。可是很快,桓岫停下了吻,反而咬了咬她的下唇瓣,喟嘆道:“想要抱你。”
他的話,有太深的含義。
宋拂胸膛起伏,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收攏的手臂的力量:“我也想。”
她承認得毫無猶豫,三個字,卻字字透着情深。桓岫深吸一口氣,一言不發地松開手,翻身上馬。天知道他有多想不管不顧地抱起她回房。
馬蹄聲穿行在細雨迷蒙的永安城中,來往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馬蹄聲嗒嗒作響,一下一下,敲在石板鋪成的路面上。
他輕而易舉地入了宮,一路暢行無阻。可越走,桓岫心越沉——
不應該如此的。
這一路上,少了太多的宮中侍衛。就連來往的宮女宦官,都顯得比往日少了許多。
他沉下心往皇帝的寝宮方向走,迎面遇上了站在寝宮臺階下的皇後。
皇後顯然沒有料到他會這個時候進宮。她埋在皇帝身邊的釘子,被一顆顆拔除。那一段時間,寝宮門外的臺階下,永遠都是鮮血。被毫不客氣杖殺的宮女宦官,每天都在刺激着剩餘的宮人侍衛。
皇帝幾乎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地對每一個他懷疑的宮人下了狠手。
就和當年,對付虞家一樣。
哪怕沒有确鑿的證據,殺就是殺了。
她是來找皇帝的。
太子死了,她還能依靠誰?只有康王。
只要皇帝肯點頭,寫下诏書,立新太子,并尊她為母。她就會去勸康王放棄計劃。
只要新太子是她的人,她就依舊可以尊享榮華富貴。不然,她的後位不保,甚至可能還會死在新太子手裏。
因為,她的手上有太多皇子的血,甚至也從未對這些皇子們真正的和善過。
桓岫入職刑部的事,皇後是聽說了的。
曹營、桓峥,甚至姜家,都在刑部,且都由他親自審問。他在刑部任了侍郎,且主管了刑部司,加上身上有皇命,沒人敢動他一動。
但今天,皇後下意識地覺得不能讓人走進身後這扇門。
“桓侍郎為何會來此?”
“下官應召而來。”
“誰召的你?”皇後擰眉問,緊接着道,“陛下身體不适,已多日不曾召見過朝臣。桓侍郎莫不是騙本宮?”
皇後身邊的宦官宮女悄無聲息地動了動腳步,将桓岫圍攏在中間。
“陛下不可能召見你,你究竟為何進宮?”
“娘娘又是為何?”桓岫還保持了幾分的客氣,“下官記得,皇後還在主持太子的大喪。”
皇後淡淡一笑,神情中帶着疲憊:“太子的大喪有宗正寺在,本宮無需過問。本宮更想知道,桓侍郎進宮究竟是為了什麽?”
“娘娘是為了什麽,下官就是為了什麽。”桓岫索性開門見山。
“本宮?”皇後心頭一突,忽的拔高聲音,“你是為了新太子?”
“原來,娘娘是為了太子之位來的。”
桓岫話一出,皇後當即明白他方才那一下,不過是詐了自己一把。
“是又如何?”
“太子大喪還未過,娘娘就想要陛下冊立新太子了。會不會,太過着急了一些?”
“難道你不想嗎?你與六皇子有同窗之情,又輕如手足,難道你不想趁這個機會,讓陛下冊立六皇子為太子?”
“皇後想要誰?”
“你……”
皇後是想來找皇帝的。可人沒見着,見到了突然進宮的桓岫,她原本的計劃陡然間被打得支離破碎。
如今……
她眯了眯眼,望着面前自己曾一度想要拉攏,借機拉攏整個桓府的青年,心裏驀地生出的別的想法。
逼宮也無妨。
在他審出更多更重要的東西前,唯有掐住了這些人的命脈,才不至于被人徹底翻了盤。
皇宮的天,黑雲壓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