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親緣

皇帝說要見了貞妃才肯下旨。出了寝宮,蕭秉瑞一直壓着的火氣終于蹿了上來:“父皇的意思是,如果找不到貞妃,虞家的冤屈就永遠不能洗清了?他說要贖罪,這就是贖罪的方式?”

他說完轉了個身,桓岫當即上前喝止:“你想做什麽?”

桓岫去看宋拂,宋拂看看他,嘆道:“想要找回姑姑,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老郡公捋着胡子,轉頭問宋拂:“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們找到了貞妃,但她不願被破壞生活的平靜,虞家的冤屈和貞妃的安樂生活,你選哪一樣?”

“這怎麽選?”蕭秉瑞怒道,“什麽也不選!”他說着作勢要再進寝宮,“這分明就是有意為難你們!”

桓岫擋住他道:“若是有異議,方才我們就已經提了。”

“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陛下從始至終想的都是要再見姑姑一面。陛下當年聽信康王與姜氏設局陷害所留的證據,殺我虞家滿門,他是一國之君,命刑部司重查此案,已經是給足了虞家的面子。而這面子,他是為了姑姑給的。”

宋拂說話間,眉頭微蹙,半晌長長嘆了口氣。

“陛下……的骨子裏,也許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他是陛下,是九五之尊,怎麽會知道錯。他是想見姑姑,想見……姑姑為他生下的孩子。”

蕭秉瑞努力壓下怒火,幾經權衡,我了握拳:“那好。小騙子,你說現在怎麽辦?”說着他忍不住來回踱起步來,“難道,你真要為了貞妃,放棄洗刷虞家的冤屈?”

宋拂不說話了。

這件事太大,不能随意下任何決定。蕭秉瑞雖有些心急,可桓岫護着宋拂,他再急躁,對上桓岫不贊同的臉,便也只好咽下口氣,捶了捶胸口。

他連太子之位都堵上了,帶兵馬圍堵寝宮,私造聖旨,就為了幫虞家讨一份聖旨。可結果,他的父皇給了小騙子,最難的一個抉擇。

雨短暫地停了一陣。等到宋拂随桓岫回了府,便又噼裏啪啦地砸了下來。庭院裏,有鳥雀停在廊道上避雨,見人走近,撲騰着翅膀便又飛進雨中。

宋拂站定,看了看落在院中樹杈上不住跳來跳去的小鳥,開口道:“如果,我去找姑姑,會不會……太自私了?”

入秋後的永安,下一陣雨,便帶來一陣涼意。桓岫仰頭,望着屋檐下垂下的雨簾,道:“你能找到她?”

“難。”宋拂老實地搖頭。

“那如何去找?”

“所以,我在想,與其花個一年兩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地去找早已生活平靜,說不定兒孫滿堂的姑姑,來洗刷虞家昔年蒙的冤屈。不如,就這麽放棄……用還活着的人的平靜幸福,來成全已死的人的清白……我做不到。”

*****

秋雨陣陣,越臨近永安城,越覺得這氣候變得和之前生活的地方是那麽的截然不同。

馬車穿過熙攘的街市,又在城中繞了一段路,終于找到了一家可以落腳的邸店。高大的男人跳下馬車,掀開了簾子。車裏,玳瑁正給剛睡醒的大郎梳着發,聞聲擡了擡頭。

“先住下吧,等回頭我去山上探探情況再來接你們。”李禽說着伸手把妻子扶下馬車。

玳瑁緊跟着也跳了下來,伸手抱下大郎,正要說話,邊上茶攤上的議論聲當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待她聽了幾耳朵,神色頓時變了,轉身把大郎重新塞回車裏。

“怎麽了?”李禽問。

“姑父!我們去桓家!”

“誰家?”

“去桓姐夫家!”

*****

宋拂帶着桓岫去了趟寺廟。

她把虞家人的骨灰壇供在了寺廟。她決定不去打擾姑姑的生活,選擇放棄換取皇帝的那道聖旨後,就在桓岫的陪伴下,去了趟寺廟,上一炷香,說明所有的緣由。

回府的時候,雨小了一些。桓岫下馬,立即有仆役上前牽走坐騎。他回身就要去扶宋拂,眼角卻瞥見了一輛疾馳而來的馬車。

宋拂也聽到了聲音,随即回頭去看。

那是輛極其普通的馬車,有些舊。拉車的馬瞧着也上了年紀。這樣的馬車突然朝這邊過來,桓岫下意識地上前,擋住了宋拂的馬。

趕車的壯漢拉緊缰繩,喊了一聲“籲”。不等老馬停下,就有人霍地掀開車簾,伸出臉來。

“阿姐!”玳瑁大喊,“我帶姑姑回來了!”

有的人,哪怕經歷了那麽多年的分別,似乎也會根植于人心中。

明明只在幼年時見過短暫的一面,宋拂怎麽也沒想到,時隔多年再見,盡管容顏已改,但幼年時僅有的那些記憶,仍舊很快被人喚醒。

她被人輕輕抱在懷裏,輕輕摸着臉頰,記憶裏全是一個女人溫溫柔柔的笑容,還有身上香香甜甜的氣味。

而現在,這個人,就站在自己的眼前。

門口不是說話的地方,桓岫擋下便讓仆役把人都請進府。

一路風塵仆仆回永安,主人家貼心地安排好婢女伺候沐浴更衣,洗去滿身風塵。大郎精神最好,才洗完腳,聽到走上來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當即跳下床,赤着腳就往屋外跑。

宋拂原本正與桓岫說着話,聽見腳步聲,忙停了下來。腿被大郎一把抱住,她被撞得往後退了兩步,後腰貼上了桓岫的大掌這才站穩。

宋拂俯下身,一把抱起大郎:“重了。”

她颠了颠,笑眯眯地蹭蹭大郎的鼻頭:“我家大郎變成小胖子了。”

大郎咯咯直笑,忽的頭一歪,笑道:“姑婆!”

宋拂回頭,虞楚就站在身後。

“姑姑。”

看着半張猙獰半張容顏依舊的臉,宋拂的視線有些挪不開。大郎被秀石牽走,桓岫有意讓出空間,給她倆好好聊聊,卻被宋拂握住了手。

他回握,跟着也喊了一聲“姑姑”。

虞楚在回來前就已經聽玳瑁說了宋拂和桓岫的事。等親眼見到,免不了更仔細地打量起桓岫來。

她沒着急接,道:“二娘……不打算來找……姑姑嗎?”

宋拂有些詫異。

虞楚道:“我聽三娘都說了。你們兄妹倆……姑姑都知道了。回來的時候,也在城裏聽說了一些事。你打小有自己的主意,就連你阿爹都說,你若是男兒身,怕是能闖出不少名堂來。虞家的冤,只要下一道聖旨,就能徹底洗清了,你為什麽不來找……不來找姑姑?”

康王和皇後聯手謀反的事,在永安城中怎麽也不可能瞞的下來。之後審出了什麽,只要有心,何嘗不能問出來。所以,哪怕皇帝不下聖旨,永安城的百姓也都知道,隆朔三年被滿門抄斬的虞家,是含冤而死的。

只是,不下旨,不正名,就好像那層陰霾永遠都籠罩在了虞家頭頂。

“如果,非要活着的人,為死去的人讓路,我寧願讓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宋拂淺笑,抿着唇搖了搖頭,“我想,阿爹不會怨我們的。而且,姑姑看起來,過得很幸福。”

“是,我過得很好。”

想起雖然無權無勢,卻體貼可靠的李禽,虞楚的臉上多了幾分柔柔的笑意。而後,她收斂笑意,認真道:“可姑姑,願意進宮去見一見陛下。”

貞妃回永安城的消息,很快就讓蕭秉瑞趕到了桓府。

他和貞妃倒是有過幾面之緣,可那時候他年紀還小,哪裏記得住那麽多。等趕到桓府,見着貞妃,蕭秉瑞吓了一跳。他差點張嘴就喊出聲來,被桓岫一胳膊肘撞上側腰,疼得差些咬着自己舌頭。

虞楚倒是不介意他的失禮,笑着行了行禮,便與宋拂一道,坐上了去皇宮的馬車。

李禽似乎有些不放心,隔着車簾還與妻子說了會兒話。

進宮的路上蕭秉瑞始終提着心,騎着馬不時還回頭去看兩眼馬車。桓岫與他并騎,馬鞭不客氣地抽在了他的腰上:“看什麽?”

蕭秉瑞咳嗽兩聲,壓低聲音問:“那個……剛才那男的是?”

桓岫不語,蕭秉瑞啧舌:“還真是……看着倒是比父皇年輕,而且還體貼。只是娘娘的這張臉,也不知父皇見了,還能不能認得出來。”

蕭秉瑞擔心了一路,等進了宮才發覺自己的擔心全然多餘了。

盡管虞楚的臉出了意外,半張臉孔猙獰的傷疤一點都不容易讓人忽視,可看着這張臉,皇帝還是立即認出了人。

“楚娘……”皇帝強撐着坐起身來,“你回來了……”

虞楚緩緩點頭。身邊是擔心她進宮,一道跟來的姐妹倆,在宮中養傷的呂長真甚至也讓人推着輪椅,入了皇帝寝宮。老郡公也在,捋着胡子打量着皺眉的蕭秉瑞,還有沉默地守在宋拂身邊的桓岫。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皇帝說幾句話,就要費力地咳嗽。盧益忙送上茶水,眼眶紅紅的,背過身偷偷抹了抹。

虞楚微微嘆息:“陛下,楚娘已經成親了。”

皇帝大聲咳嗽,眼睛猩紅。

虞楚卻像是沒看到他那雙怒睜的眼,續道:“他很好。雖然沒權沒勢,也不是什麽好出身,可他對我很好。”如果當初不是李禽救了她,她又哪裏會有命留着生下孩子,甚至重新過上正常的日子。

“朕難道待你不好嗎?”

皇帝語氣憤恨,帶着太多的不悅情緒。皇帝握拳,捶了捶龍床:“朕待你如珠如玉,如果不是姜氏,朕甚至願意立你所生皇子為太子!”

皇帝的這一聲吼,吼得所有人皺了眉頭。連盧益都白了臉,忙上前勸慰。

唯獨虞楚,神色不變:“是。陛下是待我很好。可是陛下的恩寵,差點要了我和孩子的命。”

皇帝噎住。

他哪裏不知道,姜氏會對虞楚下手,全然是因為他當時不加掩蓋的寵愛。那份寵愛,直截了當地威脅到了姜氏和前太子。

所以,一切都是他的錯,虞楚和孩子……只是平白受了牽連。

“孩子……現在在哪?”

皇帝內疚不已,如今只想知道他心心念念了這麽多年的皇兒究竟在哪。他要見虞楚,目的也在于此——虞楚是不會回宮的,可蕭氏的血脈,不能流離在外。

只是很顯然,虞楚并不想說。

宋拂能理解姑姑的想法。

皇宮也許是別人眼裏的瑰麗天地,可在她的世界中,這裏的記憶,痛苦遠遠超過快樂。況且,虞家……是死在這座皇宮主人的手中。她又怎麽會願意自己的孩子回到這裏,重歷那些痛苦。

然而桓岫這時候,卻似乎想到了什麽,視線在虞楚的臉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你為什麽不肯告訴我,那是朕的皇兒!朕只想看他一眼,難道你寧願他在外流離,都不願讓他回宮嗎?朕可以封他為王,享永世榮華!”

皇帝越說越急躁,甚至試圖下床。盧益上前去扶,被他狠狠推開。

虞楚別過臉去,緊緊咬着唇:“如果不是皇子呢?”

“什麽?”

“如果不是皇子,陛下還打算讓她認祖歸宗嗎?”

代替快要落下淚來的虞楚說話的,是自進殿後,始終沉默地坐在輪椅上的呂長真。

他的傷還沒好,只能靠在椅背上,說上幾句話就要大口喘會兒氣。

“如果姑姑生下的是個女兒,陛下還打算認祖歸宗,封她做公主麽?”

“朕願意。”皇帝皺眉,“那是朕的骨血。”

呂長真深呼吸,扭頭道:“二娘。”

宋拂一愣。

“二娘,”呂長真道,“你看看這個。”

他說着,遞出了一直藏在身上的一份絹書。

虞楚一眼就認出,那是她讓李禽藏在桌腿上的絹書,上面……是她留給女兒的一封信。

作者有話要說:

介于存稿的問題,明天空一天,不更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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