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家人
那是虞楚在離開山間小院前,讓李禽藏在桌腿內側的一封信。
原以為這封信,也許會永遠不能被人發覺。等到山間的小院年年月月荒蕪下去,也許這封信會随着所有的秘密,永遠消失在世界上。可沒想到,最後竟還是被人發現了。
信裏,是她一筆一劃寫下的心裏話。
“……你出生的時候,娘多想抱一抱你。可是娘舍不得,娘怕抱了你就舍不得把你送走。你不能留在娘的身邊,那樣太危險。娘随時都可能被人帶回囚籠,娘不能讓你跟着一起去受那樣的折磨。”
“……你沖着娘笑了。你那麽小,被你舅舅抱在懷裏,小小的一團,一笑就彎着月牙兒。你舅舅說,從此你就是虞家的小娘子了,雖然只能當做庶出,養在宋姨娘的身邊。”
“只是,委屈了宋姨娘,她的孩子才出生就夭折了。你舅舅将你充作宋姨娘的龍鳳胎中唯一活下來的女兒,若是讓宋姨娘知道了真相……所以你長大後,要多孝順宋姨娘,她是好人,娘未出嫁前就蠻喜歡她的……”
“……娘要走了。那個人一直沒有放棄找娘。娘……要走了,不然早晚會連累了你舅舅。娘去看過你了,如果……如果等以後你能看到這封信,你會不會記得娘是誰?沒關系,喊姑姑也沒關系。只要你好好的,娘的心就安了。”
“……你一定會長得很漂亮。娘真想守着你,看你長大成人,嫁一個好夫婿,再生幾個漂亮的孩子。如果可以,娘真想聽你喊一聲阿娘……”
信很長,被平展開的絹書垂在掌心,大段大段的內容,不用看,便有人一字不落地低聲說了出來。
不是念,也不是背,流暢地仿佛早被記憶了千百遍。
宋拂捧着絹書,面上一片恍然。
桓岫在她身側,直直看着虞楚,已然忘了長久的注視并非該有的禮儀。那絹書上,有太多的隐秘,雖字裏行間,只是一個母親對不能養育在身旁的女兒的想念和疼愛,但當這對母女的身份是……虞楚和宋拂的時候,好像很多東西雖然一頭霧水,卻又恍惚覺得的确如此。
蕭秉瑞就在一旁,已然被這絹書弄得一頭霧水,面上茫茫然,不知該作何表情。他看了看宋拂,又去看虞楚,半晌只能幹咽唾沫,張了張嘴:“這到底……”
他要說的話才冒了個頭,就老郡公制止。老郡公還好些,面上不過同樣都是訝然的神色,反觀皇帝,怔怔地從虞楚臉上挪開視線,終是停留在了宋拂的臉上。
也對,即便是嫡兄的女兒,長得再像姑姑,總不會這麽相像的。
虞楚仿佛什麽也沒感覺到,口中依舊說着信裏的內容,仿佛就是想要讓那些曾經打算一輩子藏起來的話語,親口對女兒說出來。
宋拂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在發抖。直到桓岫握上她的手掌,冰冷的掌心終于被熾熱的溫度帶熱。她腦海中的亂麻漸漸被撥開,束起,擱置一旁。清晰的腦海中,是從未有過的清楚的畫面——
這個被她喊作“姑姑”的女人,曾經用那樣溫柔的,帶着淚水的眼注視着她,摸着她的臉說。
“女子十五笄而字,姑姑給你取一個字吧。就叫拂,拂一切恩怨憎,拂一世颠沛離。”
當年幼時的記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的回憶起,宋拂恍然。
當初她找到阿兄時,阿兄問她要取什麽作為化名。她想了很久,依稀記得有人曾說過“拂”字,卻想不起其他。那時候,她只當是自己颠沛太久,過目不忘的記憶也變得略微有些混亂,卻原來并非忘記,只是換一種方式記得。
*****
從宮裏出來,宋拂沉默地坐在馬車裏,桓岫叮囑過蕭秉瑞後,坐到了她的身旁。
一伸手,無須用力,便将人摟進了懷中。
手指輕輕一撫,濕漉漉的睫毛便在指尖急促地顫了一下。
“不高興嗎?”他擡着頭,身下是緩緩拉動的馬車。
懷裏的身體有一瞬的緊繃,片刻後便整個放松了下來。袍袖被緊緊攥着,好像怕人掙脫開,連胸前的衣襟都被咬住了。呼吸有些急促,滾燙地讓他忍不住嘆息,而後,是壓抑的哭聲,一聲一聲沁入他的心神。
桓岫緩緩低頭,動容地吻了吻她的額頭。
她不是不高興。
也許,真的是血濃于水。宋拂始終還記得,宋姨娘還活着的時候,對她的态度。
那時候她才多大?
很小,比大郎還大不了多少。
也許是因為龍鳳胎中的兒子夭折了,也許是私底下已經從阿爹那兒得知了真相。在宋拂稀薄的幼年記憶中,宋姨娘的臉上鮮少有笑容。所以,她更多的時候,是在阿爹的膝下長大。
但,這并不妨礙她去親近宋姨娘,親近宋婆婆。甚至宋姨娘死的時候,她還曾偷偷喊過一聲“娘”。那聲“娘”到底被阿爹撞見,當時阿爹意味深長的眼神,吓得她以為自己逾矩惹他生氣了。
如今想來,怕是因為她的這一聲“娘”,讓阿爹想到了她的生身母親。
宋姨娘過世後,嫡母呂氏對她的照顧就越發多了一些。但很快,就有了三娘。
她羨慕過嫡母對阿兄和三娘的疼愛,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宋姨娘還活着,會不會也同樣地疼愛她。甚至,在見過一次姑姑後,忍不住偷偷想過,如果她是姑姑的女兒該多好。
只是那時候,年紀太小,偷摸想過之後,又羞恥地覺得自己不能這樣抛下疼愛自己的阿爹。
然而,兜兜轉轉,她真的……是姑姑的女兒。
只是她的生父,卻是那個最高最寂寞,也最終将虞家滿門抄斬的男人。
這一日的夜,宋拂是在一種別樣的氣氛中,攥着桓岫的袍袖睡去的。等到醒來時,一夜的夢終于讓她醒過神來。
起身時,身邊只有被男人脫下的衣袍。男人顯然等她睡着後,就回了屋。
她下床洗漱。進出的婢女将房門虛虛掩着,能清楚地聽到外面來往的腳步和說話聲。
有人敲門。她回頭,房門被人推開,男人換了一身常服,站在門口,聲音帶笑:“醒了?”
“……嗯。”
昨日在桓岫懷裏哭了很久。明明是件很高興的事,卻又不知為何,哭到最後聲嘶力竭。他笨拙地安撫,好話情話說了一籮筐,才最終将她哄睡着。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回到小的時候,剛剛被他撿走,夜半做噩夢時,總會被他團在懷裏哄。
隔了這麽多年,還是一樣。
“聖旨下來了。”
宋拂微微一愣,沒敢呼吸。
桓岫笑着伸手刮了刮她的鼻頭:“你還睡着的時候,盧公公親自過來宣旨。公公體貼你,便只讓我們接了旨。”
“聖旨……怎麽說?”
宋拂片刻不敢停,緊緊攥着桓岫的袍袖。
“虞家……平反了嗎?”
自然是平了。
那聖旨是皇帝親筆所寫,又有禦寶蓋印,不光是桓府。朝中各部此刻只怕也都知曉虞家平反一事。城裏更是貼出了告示。
聖旨的撰寫一如既往的晦澀而冗長,那些華而不實的文字背後,是皇帝遵照自己的承諾,為早已滿門抄斬的虞家正名。
而同時,還有一道聖旨,也說一不二地頒了下來。
隆朔三年,以康王為首的幾位大臣,聯合上了谏書,拿着不知從何而來的證據,誣告虞家,并參虞邈一個欺君之罪,使得原本便因得知貞妃尚且活在人世卻苦尋無果的皇帝震怒,親自下旨,誅虞氏滿門。
而今,虞家平反,康王與廢後姜氏□□後宮,結黨營私,并意圖逼宮謀反證據确鑿,一衆黨羽在将近半月的裏外追捕後,終究被一網打盡——
為首的康王與廢後姜氏自然被賜死。康王府一衆及姜家諸人則淩遲處死。曹營等人宣腰斬,大理寺、禦史臺、千牛衛、金吾衛等聽從康王命令者,追官落職。
這一道聖旨,傷了了永安城中大半世家的根基。卻沒有一家,有膽說一個“不”字。
便是桓府,因出了一個跟随蕭子魚的桓峥,也吃了一頓排頭。好在,念在桓家父子忠君不二,只是将桓峥追官落職,并流放千裏。
桓岫想,起碼,勉強留了一條命。
“我帶你去個地方。”
宋拂愣了愣:“去哪兒?”
“去見見蕭子魚。”
其實,并不是桓岫想帶宋拂去見什麽蕭子魚。
想要她一起見蕭子魚的,是呂長真。
進死牢前,宋拂回頭。桓岫站在馬車旁,多日未放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橙色的光,和煦地宛若春日。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微微回頭。
蕭子魚的投誠,沒有換來活命的機會。不日之後,他也會和康王府其他人一樣,被淩遲處死。
死牢內,晦暗一片,黴味、血腥味,各種令人作嘔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康王府、姜家還有薛家衆人,不論男女都被關押在此。宋拂眼尖,一眼就看到了獨自一人坐在牢房角落裏的薛芃芃。
她張了張嘴,蕭子魚的聲音從另一頭吵嚷了起來。
“怎麽?你們兄妹倆來看我們的笑話了?”
宋拂回頭,蕭子魚抓着鐵牢籠,聲音尖利道,“不過也是,風水輪流轉,你們現在得勢了,自然會想要來踩一腳!”
“踩一腳?”呂長真握拳的手,青筋暴起,緊要牙關,“你當初殺害我妻子的時候,難道從未想過會有今日?”
“你的妻子?那個叫彌麗古麗的女人?”
蕭子魚先是想了想,而後冷笑:“那個蠢女人。”
宋拂皺了下眉,緊接着便聽得蕭子魚笑道:“那個女人本來可以不死的。但是太愚蠢了。”
他原本以為,在經過了心理的攻堅後,彌麗古麗願意說出虞氏兄妹的秘密,可結果等他湊近時,卻被一口咬下了耳朵。
“如果她肯老老實實說出你們兄妹的秘密,我又怎麽會殺了她。”
“你想知道什麽秘密?”
宋拂目光沉沉,在蕭子魚轉而看向自己的時候,笑了笑:“我們兄妹的身上能有什麽秘密。”
“小皇子的……”
“沒有什麽小皇子。”
宋拂喘了口氣,好半晌才壓抑住火氣:“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麽小皇子。”
“那個孩子,剛出生不久,就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