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動搖

自從各州府都接到通州發出的皇帝的诏書之後, 大周上下衆志成城、共赴國難的氛圍就一下子變了,變得異常的微妙。天無二日,國無二君, 原來陛下生死不明,身為儲君的殿下有着名正言順的監國理政之權,殿下的命令, 就是朝廷的命令, 殿下的旨意, 就是陛下的旨意,大家都還是忠于大周的臣子, 這一點根本不容置疑。

可是現在,陛下不僅活着,甚至還另外發出了一道旨意, 聖旨的內容一舉推翻了殿下之前所有的命令!這根本就是逼着所有的臣子立刻站隊, 在戰火紛飛,席卷大半個中原的時候, 在整個每天每夜都有村鎮被滅絕的時刻, 陛下的聖旨簡直像是一把從天而降的巨斧,生生劈開了大周軍民心中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長城,這是一種近乎毀滅性的打擊。

所有人都知道開城門、獻重金,接受鞑靼人那屈辱的條款, 将會給大周造成怎樣沉重的打擊,北宋前車之鑒猶在眼前,這些科舉出身的政治精英哪裏會不知道?可是誰敢說, 不接受鞑靼人的條款?誰敢說,不管聖旨繼續打?沒有一個人敢!

這世上有一個愚忠到能搭上自己和滿城守将性命的錢嵩,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無數個,即便是如張遠一般愛民且理智的官員,此刻也不敢出這個頭,人心隔肚皮,沒人知道昨夜還與自己群策群力、誓死抗敵的同僚是個愚忠愚直的保皇派,還是個重民輕君的社稷派,可悲的是,他幾乎能夠預料到前者絕對是後者的數倍之多!

張遠坐在張府那四面鄰水的花廳上,手裏緊緊攢着茶盞,眼神茫然又混沌,整個人仿佛陷于泥淖,越是掙紮越是沉得快,簡直就像是一種諷刺。

“大人,你大病初愈,不能吹冷風。”回廊上忽然走進來一人,她披着厚厚的狐裘,身後還跟着一臉緊張的張媽媽。

張遠回過神來,一見來人竟是前些日子還卧病的老妻,頓時緊張地站起來,走過去将她扶住:“你怎麽起身了,水榭濕氣重,你受不住。”

這對同經喪子之痛、又同時大病一場,最後也一齊撐過來的老夫妻,在兩人相繼病倒之後,還是第一次這樣互相攙扶支撐地站在一起,一瞬間,兩人都生出了一種滄海桑田的心酸悵惋。

“夫人,我們回去吧。”張大人首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他顯然不放心身體虛弱的朱氏在這寒氣逼人的水榭花廳中久待,所以第一時間就扶着朱氏往外走。

朱氏牽着張遠的手,兩人一道扶持走在回後院的長長的回廊上,這一條回廊,兩人一起走過了十餘年,一起走過了無數次,可是沒有哪一次,像如今這樣,感慨萬千。

“妾身聽聞,陛下……還活着?”朱氏這一場病,幾乎是在鬼門關走了一圈,所以病愈之後,她隐隐地有些大徹大悟之感,以前不敢想、不敢說的,如今竟是半點都不忌諱了。

張遠似乎有些驚訝自家夫人竟會主動提這個,但他很少對夫人隐瞞什麽,也沒有後院不得幹政的思想,所以他點了點頭:“是,陛下還活着,在鞑靼人手裏——”

停頓了片刻,他還是把剩下的話說了出來:“陛下向大周十三省發了一道聖旨,要我等休戰,與鞑靼議和,以重金……重金迎他回朝。”

朱氏已經隐約聽到了這個消息,這樣大的消息,根本是瞞不住的,如今這外頭,早已傳得滿城風雨,更別說還有許多添油加醋的謠傳,青州城內俱是人心惶惶,天下百姓怕是愈加如此。她很清楚,如果一個國家的百姓對朝廷、百官都失去了信心,那将會是何等可怕的景象,而這一道聖旨,就在動搖這信心的根基!

朱氏是恨當朝陛下的,也許她曾經也是個不敢妄議皇權、不敢有任何不敬念頭的人,但是在經歷了喪子之痛、生死之劫後,她已然看破紅塵,對所謂的不敬之罪,更是嗤之以鼻。她如今想的,是為子報仇,是讓鞑靼人血債血償,誰阻止她報仇,她便不會讓人好過!更遑論,如果不是這位陛下的昏庸,鞑靼軍根本進不了山海關,根本攻不破北京城,也根本不可能,會讓她的兒……慘死異鄉、屍骨無存!

這樣一個禍國殃民的皇帝,為什麽還要忌憚他的性命!

“不可。”朱氏擡頭,定定地看向張遠,力争勸服他,“太子殿下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像如今這樣占上風,東路鞑靼人已然全滅,西路的鞑靼人也已經被包抄,再有一點點時間,只要再有一點點時間,鞑靼人就會被徹底趕出中原!這個時候放棄,大周上下死去的數十萬冤魂,如何能夠安息!”

張遠閉了閉眼,長嘆了口氣:“夫人,你說的,我如何能不知曉?可如今這樣的局面,我又能怎麽辦?就算我舍去性命,舍去聲譽,冒着被天下人唾罵的風險站出來支持殿下出兵,可又會有多少人能聽我的?莫說大周十三省數萬官員,就算是山東這一省,甚至就布政司這一司,在這件事情上,能夠響應我的,都不過寥寥啊!陛下,陛下,一國之君,不顧其生死,那便是弑君,你說,誰敢背這個罵名,你?我?馮大人?陳大人?還是殿下?”

朱氏心中哀痛,臉色亦是慘白如紙:“所以,沒有任何辦法是嗎?只能這樣眼睜睜的,眼睜睜地看着……通州開城門投降,爾等焉知不會有第二個?也許現在各省還有心觀望,可如果殿下再不發聲,投降議和派的聲音會越來越響,倒是,既失天時,又失民心,大周必亡于此!”

朱氏越說越快,越說越激動,到最後久病的身軀都猛烈地顫抖起來,張遠本欲開口呵止她,可一見她這憔悴又戰栗的樣子,到了嘴邊的呵斥硬是生生咽了下去,他用力地扶住她:“夫人,你還病着,再回去躺躺,好不好,這些是,為夫會處理的,一定會處理好的。”

朱氏自小就是個頗有胸襟和學識的女子,跟着張遠這一路調任地方,跟着他見識官場沉浮,她對政事不說了然于心,也是頗曉大局的,她說出的字字句句又如何不是張遠心中所想呢?可是這樣的話,大庭廣衆之下,不能說啊!

張青家的上前扶住朱氏的另一邊,對張遠道:“老爺,讓奴婢扶夫人回房吧。”

張遠搖搖頭,表示要自己親自送朱氏回去,可就在此時,劉管家忽然急匆匆地從前廳趕過來,來到張遠面前就立刻行了一禮:“大人,殿下請您去一趟布政司。”

自從那日收到聖旨之後,整個山東省的軍政運轉就戛然而止了,不僅殿下連着數日未出現在人前,就是陳大人他們幾個依然堅守在軍營中的将領,除了訓練,也根本不知道還能做什麽。至于他自己,更是過上了這四個月以來最清閑的一段日子,清閑到連白天都能有大段大段的時間待在府中喂魚。

如今,殿下終于要召見群臣,他不自覺地精神一振,一直伛偻着的背都不自覺地挺直了一些:“好,我現在就去。”

說着,他讓張青家的仔細服侍夫人去休息,自己則匆匆地換上官服,乘上馬車快速地往布政司府衙趕去。

他到時,陳大人、馮大人、高群、田沐陽、徐泾等人都已經在了,殿下更是高坐在上首,面色如常,看不出任何頹唐之色。

“張大人來了,請坐。”趙曜言簡意赅地把請衆人來的目的說了,“平陽城的軍報已經來了,莫信和姜承平帶領的隊伍已經成功攻下了平陽城,他們往城中投擲大量燃燒/瓶,給鞑靼軍造成了極大的恐慌,燃燒/瓶在城池之中的燃燒力度甚至比曠野更勝,破城之後,城中萬餘鞑靼兵,幾無活口。”

趙曜說的波瀾不驚,好幾個,尤其是文官,卻都聽得倒吸冷氣。可是趙曜這一番話說完,場子卻莫名有些冷,這樣的消息值不值得人振奮高興?當然值得,若是放在前些日子,他們必是要浮三大白以示慶賀的,可是現在……田沐陽和徐泾面面相觑,青州知府和同知拼命壓低了頭顱,馮宣臉色複雜地不停撫須,高群左看右看,就是不敢對上趙曜的視線。

倒是陳赟,忽然開口了:“臣近日來翻看了不少戰争史籍,軍備志錄,哦,還有一些地方志,确實發現如沈姑娘所言,在歷史上,火器曾多次在戰争中應用,譬如有宋一代就曾出現過霹靂火炮,雖然與沈姑娘制造的炸/彈的威力不可同日而語,但這說明,火器營的配備是一種大勢。”

這一番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說完,場面越加的冷了,在場衆人,竟是一句話都接不上去。可仔細想想,卻個個都泛起了心酸——陳赟一個都指揮使,還是戰時的都指揮使,竟然已經閑到去翻看什麽史籍、志錄,甚至地方志……多可笑,多可憐啊!明明幾天前,他們還是有一腔熱血,明明幾天前,他們還在為即将驅除鞑虜而歡呼雀躍……

“說說河南都司那邊的狀況吧。”趙曜強忍住內心的不适,再次開口。

“是。”陳赟立刻道,“河南都司的主力部隊現在還在中牟縣附近牽制那五萬鞑靼軍,但是如今平陽城破的消息想必已經傳到了那路鞑靼軍手裏,他們極有可能棄河南,轉而回身去救平陽——尤其,如今通州城的十萬部隊已經能騰出手來了,若是那十萬部隊也西進,姜承平他們恐怕,将身陷包圍圈。”

“湯松是否已經收到了聖旨。”趙曜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以便讓自己話語間不要帶出咬牙切齒的恨意。

陳赟握緊了椅子的扶手,一雙久握刀戟的大手青筋暴起,顯然是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據臣的線報,湯大人與我方,是同時收到聖旨的。”

那邊已經有七八日了。衆人心中猛然生出一絲絕望,如果湯松遵從了聖旨,在這個節骨眼上撤軍,那麽山東都司和安徽都司的這五萬兵,必死無疑啊!平陽城的慘劇,難道還要再上演一次嘛!

趙曜握在身後的手在抖,沒有人看見,可他自己知曉,如今的他是如何強撐出鎮定的模樣——他真的已經無計可施了!

湯松的為人,也許先前還不十分清楚,可經過傅廣平的事後,他便已然十分了解了,這是個極度圓滑的人,不管他內心是不是忠君愛國,但明面上,他一定會表現出忠君愛國的樣子!他絕不是一個為了天下蒼生或五萬士兵的性命,能夠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忤逆聖旨的人!他絕不會,讓這樣一個名聲落在自己頭上——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趙曜痛苦地閉上眼,根本不敢想象,姜承平、莫信還有伏大牛,将遭遇什麽殘酷的圍擊。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擔心不要擔心,wuli老牛不會死噠,平陽城也不會再死人了!!放心,放心啊~~這是一個伏筆啦,暫時還沒有小夥伴猜對策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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