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良心的觸動(倒V)
大夫遲緩地回過頭來,神色僵硬。
“菲爾?”他重複了一遍,好像弄不清楚這個詞的含義似的,“菲爾?”
“是,就是您的兒子菲爾·米德!”斯佳麗抓住大夫的胳膊,急切地說道,“您快回去看看吧,他受傷了,他快死了,您得回去看他呀!”
大夫看着她,仿佛沒聽懂她的話。
“上帝啊!”終于,他開口了,卻是一聲震顫着的低吼,惱恨與憤怒扭歪了他的面孔。剎那間斯佳麗從他臉上讀出徹骨的恨意,可他恨的不是斯佳麗,不是任何人,而是竟然發生這種事的世界。他怒吼道,“你瘋啦?我不能丢下他們!我不能為菲爾一個人丢下他們!”
“可是——”斯佳麗不由争辯道,“菲爾會死的,大夫,他需要救治——”
“死?是啊,沒錯,他們統統會死——這兒所有的人。沒藥膏,沒奎寧,沒哥羅仿,甚至連繃帶也沒有!老天啊,賜我一點兒嗎啡吧!就給那些傷最重的人一點點!賜我一點兒哥羅仿吧!天殺的北佬,天殺的北佬哇!”
“叫他們下地獄去,大夫!”地上的傷員有氣無力地應和道。
她自己會為了別人放棄自己的家人麽?不,絕對不會。可為何此刻仍舊眼眶發酸,在這絕望混亂的世界,心酸的莊嚴反而更令人悲痛了。斯佳麗曉得她沒法兒再勸下去了。
此刻大夫已經恢複了鎮定,他臉色平靜下來,拍了拍斯佳麗的臉蛋,對她說道:
“好啦,孩子。謝謝你來告訴我這個,可是我不能走。米德太太沒把菲爾送這兒來而是帶回家,就說明菲爾沒救了。我回去也沒用,再說,我們沒有藥來救他。”
見斯佳麗只是呆呆立着,他又說道:
“傷員們還需要我。假如你願意,就留下幫我的忙。或者回去看看菲爾也好,米德太太大約能撐住,我們必須撐住。”
“……大夫,我知道了。”斯佳麗舔了舔幹澀的嘴唇,感到一股血腥味彌漫,“我留下來幫您的忙。”
米德大夫沒有說任何話,他僅僅是點了點頭,領着斯佳麗重新往車棚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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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斯佳麗結束了大半天的忙碌,記得差不多到了和瑞特約定好的拿藥時間時,她告別了大夫,一個人走出那慘無人道的地獄。第一口不那麽渾濁腥臭的空氣呼入口鼻時,她并沒有想象中的輕松,相反,她的心更沉重了。那個名叫良心的部位好像這麽多年之後頭一次複活,開始顯示自己的存在。一陣一陣的愧疚,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拜托,給我點兒藥吧……”
“沒有麻醉,我們只能直接手術。”
“不!不!別管我,別切我的腿!”
“……”
她明明就能拿得出藥來。
斯佳麗很清楚,她向瑞特提出的要求是“越多越好”,而瑞特給她的只會更多絕不會少。在家裏有藥的情況下,這次她帶回去的藥很可能會有一部分——甚至一大部分最終都派不上用場。帶回去只為給她一個心安,只為那萬分之一的可能。可她更清楚,沒有藥的那些傷員,活下來的可能才更加渺茫。
可她還是沒辦法說服自己。斯佳麗的手在顫抖,她的嘴唇微微扭曲,雙手死死捏在一起。那是她的親人,她曾經失去過的親人,她無論如何一定要保住的親人。她曾經向上天發誓,無論做什麽都得保住他們,她怎麽能把那可能的救命藥分給別人啊?她怎麽能啊?
“瑞特。”
不遠的地方出現了男人的身影,斯佳麗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手上拿着什麽東西,一定是她急需的藥品了。她臉上露出一絲疲倦的笑容,蒼白又無力地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即使世界坍塌,盡頭處還有一人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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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斯佳麗。”瑞特先向她打了招呼,原本有些懶散倚靠着的人直起了身子了,他将手裏的雪茄丢在地上踩滅。不知為何,斯佳麗覺得他興頭不高。
“盡職盡責的天使,裏面的人還好嗎?”又是一貫輕快嘲諷的語氣,說話的人此刻卻有些意興闌珊的樣子。他将手裏的東西随随便便遞給了斯佳麗,是個布包,“給,拿好吧。”
見斯佳麗沒動,他嘴角一挑:“怎麽?不是為了這個特意回的亞特蘭大?拿好吧,可不重。”
斯佳麗答應了一聲,從他手裏接過了布包。她忙累了大半天,此刻神思倦怠,做事只能依靠憑本能。她打開布包,默默看了片刻,心算出這一包的分量以及最寬泛的情況下需要拿出多少來救治家人,于是她又一次的沉默了。
不是太少,是太多。
除了傷寒藥之外,還有她所希望的紗布、奎寧、酒精等基礎醫藥用品。瑞特真的考慮得很周到。可是這一刻,拿着這樣一個布包,斯佳麗所感受到的卻不是甜蜜或者安定,而是沉甸甸的壓抑。良心一陣陣的刺痛,這些東西太燙手了!可是為了家人們,她就算被燒得鮮血淋漓也絕不能撒手。不能。
然而……
“瑞特。”斯佳麗停下了步子,喊出了身前那個男人的名字,“你都看見了吧。”
“什麽?”他回過頭來,目光一閃。
“你看見了。”斯佳麗肯定地說道,語氣低沉,“這裏……在死人。”
“打仗當然會死人。”他微微一笑,那神色不知為何竟有一種莫名的悲哀,或許還有憤怒。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平靜而陰郁,“我當然知道這一點,我當然知道在發生什麽。”
“——但我從來不去看。”他輕聲道。
斯佳麗咬了咬嘴唇,突然之間她好像下定決心一樣,再次解開了那個布包。她粗粗清點過一遍,伸手劃拉出一半來——又劃回去三分之一。她解下自己的圍裙,手忙腳亂地将剩餘的部分倒在圍裙裏,胡亂圍好。接着她又匆忙把留在布包中的部分大力包紮起來,然後一把塞到了瑞特·巴特勒手中。
“幫我個忙,瑞特。”她聲音顫抖卻吐字清晰,“幫我把這個拿給米德大夫,拜托你了。我沒法兒解釋藥品的來源,拜托你幫我這個忙,要不然我會一直做噩夢的。”
瑞特深深看了她一眼,什麽都沒說。可就當斯佳麗以為他要拒絕的時候,瑞特從她手上接過了布包,他的話語是那樣清晰:
“等我一會兒,很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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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斯佳麗所不知道的是,瑞特已經來了很久了。
這個男人就那樣站在火車站一街之隔的地方,看着對面塵土飛揚,人來人往。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疲憊與麻木,卻透着一種絕不倒下的韌性。痛苦的呻|吟聲此起彼伏,血腥味淡淡彌漫在空氣裏。人們絕望的哭聲,還有越來越低的乞求。成千的兵們,蓬頭垢面,胡子拉碴,沉默無聲地走入行軍的洪流中,稍作修養就準備再次踏上戰場。
他曾見過地獄,因此心硬如鐵。事實上瑞特·巴特勒一直十分清楚亞特蘭大正在發生的事,并且有意識減少自己和這些事件的聯系。他在避免風險,既是生命上的風險也是情感上的風險。他和北佬從事的那些秘密勾當,涉及其中的巨大利潤足夠使他們的關系微妙,此刻一點兒對南方的情感表露都可能引起懷疑——當然,之前他也不覺得自己會有那種情感。他不去看南方正在發生的一切,既是不在乎不屑,樂意使自己更加被南方人讨厭,又或許有更多他也不甚清楚的原因,生怕某種深藏的情感死灰複燃,會令他做出不值得的蠢事。
——直到為了接那個姑娘,他來到火車站之外。
他知道菲爾·米德快死了,也從斯佳麗臉上讀出了她所受到的、并不比他少半分的觸動,老山羊胡子的米德大夫站在傷員之間,疲憊堅定像是一位布署絕境中尊嚴之戰的将軍。
被打敗的其實是他自己。
瑞特·巴特勒近乎蠻橫地從人群中擠過去,黑臉上滿是冷嘲譏诮。他的眼底有一絲驚奇——對于自己的,亮了一下。盡管行色匆匆,英勇的巴特勒船長卻沒踩到任何傷員
“你來這麽做什麽?”高大男子的闖入顯然在車棚引起來了騷亂,米德大夫擡起頭,見是城中臭名昭著的投機商,立刻陰沉了臉色,“這裏不歡迎您,請您立刻出去。”醫生們也紛紛沉下了臉,站在大夫一側怒視巴特勒。冷淡克制,依舊是南方上等人的風度。
可瑞特卻毫不理會,查爾斯頓男人僅是看了這些上等人一眼,就把手裏的布包抛了過去,米德大夫下意識伸手接住。
“這是什麽?”他質問道。
“我要走了。”瑞特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今天就得離開亞特蘭大,這些東西也用不上了。”
他沒頭沒腦說完這番話後,再次看了這些上等人的面孔一眼,仿佛竟打算銘刻于心似的,接着他笑了,将右手放在左心口,彎腰舉了個躬。他的動作一如既往的優美,卻并不滑稽了。他起身,推開兩片簡陋的門簾大步朝外走去。
“他發什麽瘋?”大夫一邊嘴裏說着,一邊拆開了那布包。突然之間,他的瞳孔不可思議的放大了,接着是一聲充滿喜悅激動的叫聲:
“天啊,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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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在火車站外面,黑發男人已經恢複正常,對着面前那個綠眼睛的姑娘含笑說道:
“好了,你不會做噩夢了。”
斯佳麗真想對他說點兒感謝的話,可是此刻什麽都說不出來,她緊緊抓着他的手,感到對方其實有着和自己一樣的情緒。她鎮定下來了。
“我該回塔拉了。”她這樣向瑞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