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出家
“宗主,您方才看出了什麽?”練峨眉問。
玄宗宗主一捋長須,仙意湛然道:“此子根骨神秀,心性純湛,天生與道門有緣啊!”
“只有這些嗎?”練峨眉擺明了不信。
玄宗宗主揮起袖子做抹淚狀,适才裝出來的仙風道骨頓時被這個動作毀得一幹二淨:“你們這群小輩啊,老道說天機不可洩露就嫌我不懂裝懂胡亂賣關子,說這個小姑娘一看就知道打娘胎裏與老道我……啊不,天生,天生與道門有緣你們又不信!到底要我說什麽你們才滿意啊?不如雲人你先劃個章程出來,老道再重新打個草稿?”
練峨眉沉默了,玄宗宗主見狀嘆氣:“雲人啊,多思多慮易夭壽,你這女兒天生就該是吃道門豆腐飯的,你有這胡思亂想的功夫,還不如多練練熬藥的技術呢。”
練峨眉擡起眼皮,瞄了玄宗宗主一眼,後者立刻閉嘴做不存在狀。
玄宗作為四境第一的道門組織,所收藏的藥材自然是一等一的靈藥,喝了藥的第二天,原本神思混累不堪的練無瑕就生龍活虎起來,不到寅時便跳了起來跑到院子裏練功。不想有人比她來得還要更早一步——練無瑕對上玄宗宗主笑眯眯的臉,滞了一下。
“小無瑕早上好啊~”玄宗宗主蹲在牆頭,雙手攏在袖子裏,笑眯眯的道。
練無瑕站直,叉手,深深一禮,撥雲點霞一轉,排出一行雲字:“師祖早安。”
“你該幹嘛就幹嘛去,不用理我。這裏站得高看得遠風光獨好,老道我就是來吹風兼打醬油的。”玄宗宗主道。
站得高看得遠風光獨好,在牆頭?
練無瑕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從善如流的不再理他,如常的做起了功課。然而玄宗宗主說是來醬油的,卻又時不時的橫插一檔子。
一會兒,“原來這一招還可以這麽練啊?雲人真是別出心裁吶!”練無瑕揮出的掌風一歪,險些拍到了院子裏的樹上。
一會兒,“不行不行,踢得太快了,閃着腰怎麽辦?”練無瑕踢到一半的腿愣是放慢了一半的速度,差點腿抽筋。
一會兒,“別介別介,這步法太慢啦,小無瑕這是想上戰場後用慢動作把敵人拖得睡着喽?”練無瑕身子一晃,忙沉沉納息,總算穩住了下盤。
如此三番過後,練無瑕也習慣了,無論他說什麽,練無瑕只是自做自的,權當那聒噪的聲音是山谷間來回蕩的一股風,頭頂飄來飄去的一片雲,總歸和自己沒關系就是了。見她自顧自的進入忘我之地,玄宗宗主想了想,也閉上了嘴。半個時辰的功課将将結束,練無瑕心神漸松,這才意識到了一件事——玄宗宗主怎麽還沒走?
明明是一派宗主,這位老師祖到底是有多閑啊……
“小無瑕啊,”見她收式,玄宗宗主開了口,臉色很正常,這份正常的表情放在一個以不正常為常态的人的臉上,竟然現出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嚴肅感,“你跟在雲人身邊也有些年歲了吧?”
練無瑕瞟了他一眼,輕輕點頭,寫道:“四十二年。”跟着義母到底有多長時間,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她都記得清楚着呢。
“不短了……”玄宗宗主喃喃道,“雖然在你的壽數現在的年紀還算小,不過尋常道門中人入門十八年就可以申請出家了。小無瑕啊,我看你潛心修道,為什麽不正式出家入道呢?”
練無瑕愣住。道門弟子在入門十八年後,只要沒有什麽大過,都可以申請出家。雖然歷代的道門高手并不都是羽士霞子,俗家弟子亦不算少,但不真正披上那一襲象征出世的羽衣,總不算是真正的道門子弟。她自幼跟在練峨眉身邊,練峨眉讓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雖然在求仙修道上确有興趣和意願,但真的出家入道,練峨眉沒說,她就也沒想起來。被玄宗宗主這麽一提,她也有些心動了。
反正她是要一直跟在母親身邊的,正式出家入道的話,應該也就更有資格一直侍奉母親左右了吧?
出乎意料的,練峨眉拒絕了練無瑕的請求:“無瑕,你知道出家意味着什麽?”練無瑕定定的看着義母,神情迷茫。練峨眉望了眼自己身邊的蒲團,練無瑕立刻湊過去坐在上面,仰着頭眼巴巴的望着。
練峨眉摸了摸她的頭:“出家,意味着抛家離世,斷盡世間緣。自此俗世間的軟紅浮華,都與你無關了。”
這很重要嗎?
練無瑕表情茫然。練峨眉沉默,拍了拍女兒的後腦勺,後者立刻乖順的依偎在她身上,練峨眉撫着女兒軟軟小小的脊背,小女孩的發香不覺間依然彌散在室間,幽幽淡淡,又泛着小孩子獨有的甜甜的味道。
讓練無瑕入道,練峨眉不是沒有想過。事實上,以練無瑕的資質心性和這些年來的表現,若說她沒有出家入道的資格,怕是誰也不會信。只是她的年紀畢竟還太小,對人世繁華愛欲只有概念上的認識,也就不知道自己決定舍棄的東西于世人而言究竟有多重要。在她還懵懂無知的時候就讓她出家入道,并不公平。
可這些,練峨眉都不知道該怎麽和女兒解釋。所以她什麽都沒有解釋。
玄宗地界極為寬袤,勝景極多,哪怕是在生機蕭殺的寒冬時節,也是極有可觀之處。因琅笈玄會尚未開始,閑來無事,練峨眉便帶練無瑕四處走走。玄宗的風光确實與萍山不同,光是那飛雲流湍的風雲舍生道,已是俗世難以想象的絕塵仙境。只是練峨眉走着走着,卻發現練無瑕在身後停住了腳步。
那只是一處廣場,鋪着平整光潔的青玉石板,遼闊得可以望見地平線與青碧的天穹相接。須臾有長雲自天際滾滾而來,翻卷如龍蛇,被日光雕镂得金光輝耀。雲光投影在青玉石板上,宛如日照高唐霞映澄塘般的瑰麗異豔。這幾乎可以被稱之為神跡的壯闊之景在玄宗無處不在,這樣傳承千萬年的仙家道場的底蘊,在萍山是看不到的。
練無瑕看的則是廣場中心的高懸的赤色經幡。道門中人相信經幡是神明的化身,諸天神仙以此為眼,注視着下方的芸芸衆生。
冬日的天空湛碧空明,那一襲赤色的長幡便如龍行于空般舒張翻卷。練無瑕仰頭望着長幡,看得不覺癡了,半晌才如夢初醒般看向練峨眉,眼神澄澈空明,似無波靜潭,滿是清澈脈然的虔誠。
她并沒有寫出一個字,練峨眉依然讀出了女兒那一抹目光中的堅定與希冀。
母親,我想入道。
那一瞬間,練峨眉忽然想起了玄宗宗主的話:“你這女兒天生就該是吃道門豆腐飯的。”
“三日後,吾授你冠巾。”練峨眉輕嘆了一聲,道,“日後若想還俗,需向吾報備。”
練無瑕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道家弟子想要入門必須經過冠巾儀式,這一儀式的繁簡程度視情況而定,如果母女二人還在萍山,自然只需要磕幾個頭念幾卷經即可,不過既然到了玄宗,自然可以辦得更大一些。練峨眉的強悍之名,早在她在玄宗進修之時便已蜚聲道境,發起狠來同輩中哪怕是六弦之首蒼也得退讓三分,比她高一倍的前輩長老也鮮少有人敢觸這位女先天的黴頭。練峨眉要給自家女兒辦冠巾禮,自有人湊來幫忙,人手不夠就到當年的同修堆裏去抓——啊不,去請,短短三日,便被她拼出來不小的陣容。
那一場冠巾禮場面其實不算盛大,但很多年後的練無瑕回憶起來,總覺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住持儀式的高功在練峨眉的眼神“威逼”下由玄宗宗主自動請纓,恩度師自然是練峨眉本人,證盟、保舉師都是玄宗德高望重的長老,數千年前他們親自為練峨眉戴上了道家玄冠,數千年後又見證了練峨眉義女的入道,而引進、穿衣、戴帽、演禮師都是與練峨眉同輩子弟中的佼佼者,其中擔任引進師的赭杉軍甚至是四奇之冠,在玄宗中的地位堪與六弦之首蒼并列。
鐘聲鼓聲交錯,一下下的漫長清重,似乎要擊碎沉澱在四肢百骸內所有的塵俗幻念。練無瑕披上了得羅,紫發束起戴上了道巾道冠,在赭杉軍的引導下叩謝五恩。因是啞女,故而由赭杉軍頌贊,她則在心中默默祝禱。
四奇之冠的喉音如磬,清徹高卓,直透九霄,直有無盡雲飛霞笙飄然眼前,練無瑕随着他的聲音默念着《謝五恩》,只覺得整個人都沒入了一派卓然的光明之中。
“一謝先祖培植恩,培植恩深兩離分,劈開生死迷津路,跳出輪回五苦門。”
“二謝父母養育恩,養育恩深兩離分,劈開生死迷津路,跳出輪回五苦門。”
“三謝弟兄扶助恩,扶助恩深兩離分,劈開生死迷津路,跳出輪回五苦門。”
“四謝朋友交義恩,交義恩深兩離分,劈開生死迷津路,跳出輪回五苦門。”
“五謝夫妻恩愛深,恩愛恩深兩離分,劈開生死迷津路,跳出輪回五苦門。”
“玄門弟子練無瑕誠心入道,”練無瑕對自己說,“惟願此後修行有分、進道無魔,他日得參造化,功成德滿,與吾師練峨眉同登仙道。此心如磐如鏡,惟蒼天可鑒。”
這天,練無瑕擁有了自己的道號。有不世仙才之稱的萍山練峨眉在玄宗衆高人的見證下,賜給自己的義女兼愛徒兩字道號——長生。
因了這個道號,後世之人稱她為長生夫人。
長生為道家的終極夢想,修仙煉道皆是為此,夫人亦是道家于修成真仙的坤道的尊稱,以“長生夫人”為號,其地位之尊盛,即使在四境道門之中也只有寥寥數人有此尊榮。當然現在的她還不知道這個名字将會在未來擁有何等風起雲湧的經歷,只是懷着滿心的歡喜與感動,拜倒在了恩師又兼養母的座前。
作者有話要說: 幾經考慮終于還是讓無瑕出家了,一心向道是一方面,太過依賴崇拜練峨眉,下意識的什麽都要模仿她又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她年紀太小,根本不懂出家意味着舍棄什麽
一謝先祖培植恩,培植恩深兩離分,劈開生死迷津路,跳出輪回五苦門。
二謝父母養育恩,養育恩深兩離分,劈開生死迷津路,跳出輪回五苦門。
三謝弟兄扶助恩,扶助恩深兩離分,劈開生死迷津路,跳出輪回五苦門。
四謝朋友交義恩,交義恩深兩離分,劈開生死迷津路,跳出輪回五苦門。
五謝夫妻恩愛深,恩愛恩深兩離分,劈開生死迷津路,跳出輪回五苦門。
——選自《道教科儀概覽》。
內容總結一下就是,入了道之後,什麽祖先、父母、兄弟、朋友、夫妻之愛之恩,都抛了吧。不是說壓根叫你絕情,有還是有,但是不可執着——個人認為這也是狂龍、藺無雙一開始就悲劇掉的原因,練峨眉是個真正的出家道士——她喜歡你嗎?喜歡。想進一步發展嗎?沒門。
so,game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