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萼綠華

青臨鑒這個名字,練峨眉自然是記得的。

夢中,鑒中,水中,皆有天地存焉。這是這位三師兄的詩號,而他的人便如他的詩號,清明,空和,風儀淼逸如月輪映碧水,令人見之如沐水色天光而忘俗。他修煉之餘,最喜歡在瀑布邊、花樹下彈琵琶。淵淵金石之音與隆隆水聲相和,天光、水光、虹光交織,清雅道者雙目微合,沉浸于自己的天地之中,四圍落英飄飛,那風姿委實蔚然如仙人,每每讓借口路過的女道子們看得紅了兩頰。

曾有長老開玩笑,玄宗千年來沒能出一個修為出衆的女弟子,青臨鑒絕對要負上一半的責任。他的師兄弟不是不出色,然而蒼太高遠,赭杉軍太穩重,金鎏影太偏隘,紫荊衣太恣縱,墨塵音太靈巧,青臨鑒這種又俊美又清雅又溫和,還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神秘氣質的文藝青年自然更受歡迎。

然而青臨鑒最出名的地方卻不在于他對同門女性的吸引力,也不在于他愛琵琶更勝過愛修道的癡性,而是為了他,玄宗宗主立誓再不替人相命。

作為當世天目神通的最強修持者,玄宗宗主的看相測命的能力已經滿級,他的話從嘴裏扔出來,想不應驗都不可能。而他曾在欣賞完青臨鑒的一曲琵琶後來過這麽一句:“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老三偏偏耽于五音,癡于五色,遲早要在這兩樣上面遭大劫啊。”

天地良心,他只是想告誡徒弟莫要太過沉迷外相,亂了心性而已,卻忘了自己的百分百烏鴉嘴屬性,于是——應驗了。

玄宗宗主親傳的弟子有兩種,一種是如蒼與四奇這般一開始便拜入他門下的,一種則是像練峨眉和其他五弦那樣先在玄宗修行,接着因為表現優異被他收入門牆的,兩相比較起來,其實前者才是玄宗宗主最嫡系的弟子。玄宗宗主的嫡系弟子本來有六人,六弦之首蒼,四奇,再有便是排行僅次于蒼與赭杉軍而位列第三的青臨鑒。其實在收滿六個徒弟後玄宗宗主便再無收徒之意,全心打磨這六個徒兒。那時并無六弦四奇的劃分,但自蒼的表現越來越超拔逸絕之後,玄宗宗主便決定将六個徒弟分為兩撥——二弟子赭杉軍和最小的三個徒兒合為四奇,成立未來的玄宗長老團班底,而蒼則另辟出來作為未來的宗主進行專門培養,再成立六弦,以蒼為首,剩餘五弦作為他的直系屬下。青臨鑒作為內定給蒼的心腹人選,是六弦中最早定下的第二弦,被玄宗宗主寄寓了頗多期待。

試想未來的玄宗內有天縱奇才的宗主主持大局,中有綿密周全的輔助者協調各方,外有各個皆有獨當一面之能的四奇坐鎮四方,可以想見那将是玄宗開派以來一個輝煌空前的盛世。可惜天有不測風雲,練峨眉拜入玄宗的第三年,這位被宗主與各長老看好的輔助者便隕落在與異度魔界的一次交鋒之中。

青臨鑒的隕落讓玄宗宗主幾乎措手不及,他本打算六弦裏有蒼與青臨鑒打底,其餘四弦讓兩人在同輩道子中慢慢挑選便是,不想竟生生折在了魔犬手中,悲痛之餘也只好重新開始物色。找一個合适的孩子從頭開始培養是來不及了,玄宗宗主歲數大了,自問等不到把那孩子折騰進先天境界的時候怕是就得飛升,那就只有從已經有些底子的道子裏挑了。很不幸,他挑中的是練峨眉,練峨眉的資質悟性與能力……大家都懂的,玄宗宗主費盡心血的培養了她整整五百年,她竟自行悟道另立門戶去了。玄宗宗主是氣得又吹胡子又瞪眼,卻也知道把練峨眉抓回來去給蒼當副手是件極為不現實的事,只得一切打回重來。可惜人才不是你想有就能有的,自練峨眉以下,玄宗出挑一些的人才不是沒有,但是莫談和四奇相比,就是和從前的青臨鑒比都相差甚遠——這也是六弦實力斷層嚴重的原因。每當玄宗宗主看着後來頂上的第二弦翠山行彈琵琶時,蒼老的心總得湧上那麽幾股新不如舊的酸水來。

話題轉回原點,見玄宗宗主提起久遠前隕落的青臨鑒,練峨眉便隐隐意識到這位都快記不清長相的三師兄隕落的真相可能沒有表面上那麽簡單。果然玄宗宗主垂着眉毛沉默了半晌,才慢吞吞的道:“老三啊,是栽到女人手上了。”

那年異度魔界與玄宗邊境發生沖突,見魔軍規模不過數萬,玄宗宗主便派青臨鑒過去坐鎮權當鍛煉。青臨鑒心思缜密,看似清容和煦,實則行事綿裏藏針,對他,玄宗宗主是頗為放心的。他也果然不負玄宗宗主的期望,将邊境守得跟鐵桶也似,還誘敵深入,結了個口袋陣把魔軍給包了餃子。事後清點俘虜時,青臨鑒在裏面發現了一名舞姬,她年紀應該不大,雪潤的脖頸低垂出尚顯稚嫩的線條,怕冷似的緊抱着懷中琵琶,頭埋得很低。大概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又興許是黴運纏身鬼迷心竅命犯太歲,青臨鑒竟下了一個略顯輕佻的命令:“擡起頭來。”

舞姬瑟縮了一下,怯生生的擡起頭。像是驟然闖入了一場绮靡瑰麗的夢,随着那昳豔妍媚的容光漸露,失卻了魂魄的并不只是青臨鑒一人,但許久之後,還有定力說話的卻只有他一個。

“敢問姑娘芳名?”

“阿闌狄娅。”

“阿闌狄娅?”

“聽說,按人類的話講,意思是墨綠蒂的異色花。大人,您會殺我嗎?”

“不要怕……你的名字和一個傳說中的仙子很像。”

“很像?”

“她的名字是萼綠華。”

封雲山的玄宗宗主接到捷報後,正滿心歡喜的還來不及對着一幹長老們炫耀,就接到了青臨鑒的書信,內容很簡單,威力很恐怖——他要還俗,因為他遇見了鐘情之人。他為她起了個人族的名字,萼綠華。

明明是魔!哪怕頂着個天仙的名字也還是魔!連底細都沒摸清就敢對一個魔女動念,想找死就直說!玄宗宗主氣得暴跳如雷,寫了一封嚴辭厲色的信想要罵醒這個不知輕重的小兔崽子。對方卻回信辯解,說心上人只是名身無武功的弱女子,善歌舞工琵琶,應是自幼便下的苦功,功力高深的魔将絕不會有這個閑情逸致去專門學習歌舞樂器,更不會有如斯水準——真是脂油蒙了心!身無武功的弱女子?如果人家武功比你高你當然發現不了!功力高深的魔将不會有閑情逸致去專門學習歌舞樂器,更不會有如斯水準?難道你大師兄蒼的琴藝是做夢夢出來的!

“早知道他這麽活得不耐煩,我當初就應該直接掐死這只兔崽子,省得他一個勁的往死路鑽!”那日的封雲山回蕩着玄宗宗主的咆哮,繞梁三日不絕,“赭杉軍,你給我整快着點兒,就是捆也要把老三從前線捆回來!”

再接到青臨鑒的消息是在赭杉軍傳回的戰報上,那名女子果然是魔界奸細,哄得青臨鑒對她放下戒心後趁機竊取了玄宗的布防圖。魔界得此機密,一口氣攻下邊境五城,如非赭杉軍及時趕到,重新組織防守,也不知會有多少地域會為魔火肆虐。至于青臨鑒,自然是死在了那名女子手中。赭杉軍派人帶回了他的遺物——他生前在玄宗中的舊物盡數焚于火海,唯一幸存的只有一軸畫,還是玄宗宗主從前未曾見過的。

玄宗宗主說着,已尋了那軸畫出來。打開,裏面赫然畫着一名豆蔻年華的少女,眉凝渥丹,發如沉煙,琵琶反彈,櫻唇噙笑,其容光之豔蘊妍媚,即使隔着畫紙也覺嬌嬈得灼人眼目。

這是一名身為女性又兼先天高手的練峨眉也不得不承認豔色懾人的女子,于她,即使再怎麽說服自己,練峨眉也無法将之與白骨等同起來。玄宗宗主說的不錯,世人之所以可以輕描淡寫的去說紅顏白骨,并非真的就代表他們的修為境界高到了可以全然無視厲與西施的地步,而是因為他們從未領略過真正的紅顏異色,站着說話不腰疼而已。

畫紙一側題着還幾行詩:“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

明明是狡詐取命的蛇蠍,在青臨鑒眼底,竟是視若天仙神女的夙緣深情。

練峨眉凝視着畫軸,臉色驟變。

再度翻起多年前的老傷疤,即使再看淡世情,玄宗宗主也插科打诨不起來了。愛徒之死,盡管明知那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數,玄宗宗主依然止不住的後悔。倘使他沒有說出那預言,那青臨鑒還會因為印證這預言而死嗎?這麽一想,徒兒竟像是他親手害死的一般,這個想法看似荒唐,卻是當時的玄宗宗主的真實心境。光陰如擲梭,親口害死徒弟的負罪感自然早被磨洗得幹淨,獨有那紮到了骨髓深處的痛依然留在記憶裏,就像老人家常有的老寒腿一般,每逢天涼都得發作上那麽幾回。現在眼見練峨眉神情不對,他也沒心思出言調侃,只是把那畫軸往練峨眉跟前一推:“喜歡就送你了,拿回去給無瑕看看也好。”

練峨眉下意識的後退一步,眸色沉沉,隐有掙紮之色,終是堅定了下來:“不必了,師父的苦心吾明白,弟子已有定奪。”

回去後,她以秘法煉制了一方萍水紗,命練無瑕戴上,并讓她對着道心立下天人之誓,一生絕不摘下,将來如有人能摘下她的面紗,便以身心相許,否則将受七情反噬,永世不得解脫。

練無瑕向來乖巧溫順,絕不會對練峨眉的決議有一絲半點的異議。即使心下對義母此舉頗為不解,但仍是立下了這個在她看來很是奇怪的誓約。見她依言而行,練峨眉面上的陰雲方才稍霁。

幾日後,當玄宗宗主看見把練無瑕的臉蒙得只剩一雙眼睛露出來的萍水紗時,好險一口氣沒喘上來,指向小姑娘的手一個勁的發顫:“峨眉,這這這就是你的‘定奪’?”

“自然。”練峨眉答道。

玄宗宗主憋得無言以對。枉他苦口婆心的講了半日堵不如疏的道理,末了練峨眉竟然來了這麽一招?這哪裏是疏,簡直是往死裏堵啊!有這麽折騰孩子的嗎!

作者有話要說: 晨起看到枯枝上凝的薄冰,腦中忽然就浮出了“墨綠蒂的異色花”這句話,不知何起,總之覺得很美。不是有禪寂之美,不是道玄之美,也不是儒雅之美,只是單純覺得美,魔異之美。

魔界以玉蟬宮、五色妖姬、鏡中花為代表專職□□的魔女,還有落雁孤行、香馡蝮離,長得都很嬌豔的,道魔兩境又交戰了那麽多年,一個高等道士都沒被誘惑過是說不過去的,阿闌狄娅的故事由此而生,阿闌形容其冷漠,狄娅影射美狄亞,暗示其狠辣狡詐。

而青臨鑒的設定是一個癡人,癡迷于五音,癡迷于五色。青是按照六弦四奇的顏色命名傳統定的字,鑒是水鏡。而阿闌狄娅身具奇音、身懷異色,正是他命中注定、無法擺脫的鏡花水月劫。即使阿闌狄娅的名字起得潦草得根本不符合魔界傳統,一看就是在騙他。

這兩人的故事以後在坤劫卷還會出現。

夢中,鑒中,水中,皆有天地存焉——選自《文始經》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選自《道德經》

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節選自《重過聖女祠》李商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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