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昆侖路

一直以來,練無瑕最熟悉的長者只有兩人,一個玄宗宗主,一個號昆侖。認識號昆侖還是她頭一回随練峨眉下山參加琅笈玄會時候的事,當時因距離盛會開典還有些時日,練峨眉便帶她去昆侖山盤桓了幾日,此後每回下山,總不免要過來叨擾上幾天。號昆侖是位慈眉善目松風鶴骨的老者,初次見到玉雪可愛乖順文靜的練無瑕便心生喜愛,每每叫她“無瑕兒”,取“無瑕可兒”之意。一來二去,這個昵稱竟在長輩圈裏傳了開去,竟沒有幾個人不叫她“無瑕兒”的。至于玄宗宗主,斯人已逝,舊事不堪提。

和煦的風聲将練無瑕的思緒喚回現實,眼前立刻映入了一張須發如雪的老者的臉,笑容淵淵,慈和之中含着無法窺測的浩大深博。

同樣的蒼老,卻不是玄宗宗主。

心頭剎那間的感觸難以湊泊,練無瑕拱手作揖。號昆侖笑着招手讓她近前來:“剛看到拜帖上的落款時老朽還以為是同名,不想真是你——難得練雲人肯放你獨自下山,別拘束了,過來坐。”

澄心明臺上別無其他坐具,只在他面前的棋盤對面設着一個坐墩。練無瑕四下看了看,只好坐了下來。道童奉上香茶,她用杯蓋撥弄着水面上乳白香甜的茶霧,眉間蹙成纖纖的輕愁。號昆侖看在眼裏:“看你目含憂思,有何困擾難解之處,若是不嫌棄老朽這把老骨頭閑散沒用,不妨說來給老朽一聽。”

練無瑕躊躇半晌,放下了茶杯:“不敢,晚輩此來正是為了請教前輩,母親命我在人世間走一遭,可這世間路到底該如何走?”

她從未在離開練峨眉的情況下踏出萍山一步,頭一回獨自離開萍山孤身生活,哪怕一直以來都只是冷眼旁觀,她也實在是看到了、感受到了太多從前未曾接觸、接觸了也不曾多加思索的世情。有人求名問神異,有人保身自隐居,有人星夜趕科場,有人辭官歸故裏。那麽多的審時度勢、謀猜決斷,交織成一望無際的大網,展示着衆生芸芸的可能性。單單是冷眼旁觀,便已覺得無比玄奇。

她一時只覺得這世間竟是無一物非天,無一物非命,無一物非神,無一物非玄。大道冥渺,身在其中是如此的令人敬嘆懾服,又是如此的……恐懼。

以微末之軀寄身于這茫莽無垠的天地之間,究竟何方才是她要走的路?

號昆侖被她憂心忡忡的表情樂到了,一捋雪白的長須,呵呵笑了數聲,探出一只寬厚的手掌拂過棋盤上空:“這是何物?”

“世間?”練無瑕盯着黑白交錯的棋局看了半晌,不确定的寫道。

“你已看出了這是世間,就不需自尋煩惱。”號昆侖道,“這棋盤,橫為緯、豎為經,棋子于其中,無論前進後退,黑白玄素,皆是行走。在吾等局外人觀之,所有棋子都是一般無二,沒有特殊;而在它們自己,每一粒棋子所走的每一步,路線、心态、思想都有所不同,它們都在走屬于它們自己的‘道’。”

練無瑕若有所思的拈起一顆棋子,無意識的看向四周。同是道家福地洞天,萍山與白雲山四時雲霧萦繞,超絕而幽寂,一望便覺透着不染塵俗的仙氣。相形之下昆侖山卻似乎樸拙了許多,沒有變幻絢豔的雲霞,只有上方長空萬丈,下方飛瀑千仞,蒼碧雪白,觸目皆是清曠通透之色。

“無瑕兒,前途如何,你又何須任何人指引?只要心合意動,神随境轉,而我自坐守混沌,何處不是世間路?”號昆侖接着道。

世間路……棋子……塵沙……沙築之塔……

眼前似有畫面紛至沓來。

練無瑕與玄宗宗主的緣分始于她誤畫出的菊花臉,延于如月影贈送的蓮子糖,續于天目咒的傳承。那是她第三次随練峨眉參加琅笈玄會,她年貌雖小,其實際能力卻早過了跟一撥玄二代去須彌境混日子的階段,練峨眉果斷讓她參加了四境各門優秀弟子的會武,誰想到小女孩竟是出乎意料的具有戰鬥天賦,一路過關斬将的打下去,愣是以堪堪兩百多年的修為,将一群修行年份遠勝于她的器宇軒昂的道子們打成了随無情流水而去的落花,最後一掌劈下,硬是把最後一輪的對手拍飛了出去,連帶着整個擂臺都在掌風餘威裏被轟成兩半。其暴力的實質與幼小嬌嫩的外表形成的巨大反差,給在座的先天人與參賽弟子們留下了鮮明而默默內傷的印象。

“真不愧是雲人的義女啊,這作風,真像!”玄宗宗主笑得樂不可支,摸着小姑娘的腦袋,笑眯眯道,“按這個勢頭長下去,兩千年後,你就是四境道門第一人啦。好好修煉,将來到了先天境界,就由老道給你飛靈入竅!對了,以前給你的撥雲點霞應該用不上了,還給老道吧?”

在場之人聞言轟然,玄宗宗主是已通玄證道的修士,如無意外,五百年內必可飛升成仙。他的斷命之術絕對是比人家帝王金口玉言還要準确的預言——這個小丫頭日後絕對不容小觑。

可在練無瑕看來,那只是玄宗宗主興致一上來信口說出的戲谑之詞罷了,根本當不得真,對她而言,反倒是歸還撥雲點霞後的談話留下的印象更深些。

“無瑕啊,你入道門也有三甲子了,可有想好自己要走的道嗎?”

“弟子想……這衆生都無嘗生死之苦。”靜谧死于琴弦之上的那抹蝶影始終在記憶中揮之不去,即使有蒼的話開解,她依舊不住的在想,世上是否有種奇異的法門,能夠救助衆生脫離死亡的苦海呢?

最無欲無求的赤子往往有着最不可思議的野心。其實初初踏上修行之路的道子們哪個不是如此?躊躇滿志,懷着一腔戰天鬥地、周濟衆生的豪情,好似自己便是救苦天尊的麾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特下界以拯救芸芸衆生一般。可惜随着春秋變換年歲漸長,有的不耐清苦半途而廢,有的明哲保身退居深山,難得還懷着這份熱心腸的又大多凋零在了塵世紛擾之中,剩下的苦苦掙紮,縱使還活着,也只是歧路亡羊,茍延殘喘着一股生存的慣性罷了。那初心,天知道扔到了三十六天的哪個犄角旮旯?

玄宗宗主斂住笑,摸了摸練無瑕的小腦袋,花白胡子的老臉上是難得一見的正經肅然:“老道也不知道啊……”

這位修行通玄的蒼老道者發出一聲略惆悵的悠長嘆息,感覺到掌下的發絲細軟清涼,忍不住又多摸了兩把,那動作褪去了慣常的玩世不恭,慈愛得幾乎可以被稱之為憐惜:“不過老道可以教你一個神通,好好練了,興許有用。”

練無瑕眨了眨眼。玄宗宗主也對着擠擠眼,那股嬉笑怒罵的憊懶勁兒似乎在短短的掉線後又卷土重來了:“一雙能勘破迷霧魔障的眼睛,想不想要?”

天目咒的初等水平也就是能看得更廣、更清楚,似乎威力平平,修到化境則被成為天眼通,威力十分了得,随便一個路人都能在擦肩而過的瞬間窺見對方一生命數,裝個神棍完全無壓力。

為方便練無瑕理解,玄宗宗主特意舉了個例子。他曾恰巧遠遠碰到一個孕婦分娩,甚至連新生兒的面都沒看見,僅從那雲霞漫天的燦爛天象裏便窺測到了許多圖景。高聳巍峨的祭壇,盛裝華服的女子緩緩步上至高處,旋身舞蹈,衣袂如夜,幽淡悠遠的眼眸忽然垂下兩行清淚。那是一個令人贊嘆的清澈美麗的生命,于是他幫了個小忙,救了女嬰一命。

有果必有因,若非他一時興起以天目通窺測命數,恐怕那個女嬰早就夭折在降世的那一日,又何來日後豐盛幽絢的命途?

然而練無瑕問了他一個問題:“師祖怎麽肯定一定是此‘因’種下了彼‘果’呢?”正因女嬰的命途是注定好的,所以才有了玄宗宗主的心念一動出手相助,倘使他不出手,想來也會有其他人“心念一動”的。便如鴻雁南飛,不會因中途休憩地點的變更而改變行程;百川赴海,亦不會由于地形的曲折而變換終點。她在萍山上看慣的日升日落,花開花謝,雲卷雲舒,只覺得它們即使永遠不會重複同一種姿态,然而也會沿着自然而然的軌跡去走向同一個結局,亘古以來便是如此。

修行人喜說因果,然而在很多時候,那果卻很難為因所動搖,甚至于根本無法肯定那因究竟是不是真的就和果有關。任你千變萬化,結局卻早早的定下,這便是定數。凡人為它起了一個絕望的名字,宿命。

玄宗宗主笑了,帶着她落在了湖邊,讓她看荷葉上滾落入水的露珠:“你看到了什麽?”

當然是漣漪。練無瑕皺起了細細的眉毛。

他又拿起一塊細小的石子彈入水中,與露珠墜落同樣輕巧的力道,入水幾乎無聲:“你看到了什麽?”

還是漣漪。然而盯着波光變幻的水面,練無瑕好像有些懂了。

玄宗宗主蹲下身,向和同齡人交流一般拍了拍小姑娘的背:“都是漣漪啊,可在這水面之下的魚蝦蟲鼈、蜉蝣萍荇的感受是不一樣的。一粒沙子,你可以把它當做恒河中微小到近乎于不存在的存在,可是以沙築塔的話,只要移動這看似存與不存都沒有分別的小小的一粒——接踵而來的,就是整座浮圖的轟然崩塌。”

練無瑕本就不小的眼睛睜大了一圈,側過半張比絕好的鵝脂還要細膩潔淨的粉嘟嘟的小臉,清亮亮的瞅了玄宗宗主半天,正當後者被萌得抓耳撓腮之際,她贊同的點點頭,十分莊嚴的寫道:“還是說回天目咒吧,師祖您跑題很久了。”

玄宗宗主:……

習習山風吹來了遠方群谷的呼噓之氣,拂着號昆侖襟上的仙鶴繡紋曳出淡泊悠遠的波紋。練無瑕驀地眼光一清,将手中被體溫暖得溫熱的棋子落在了棋盤上。

細微的落子之聲。

雲霧以棋子為中心暴漲,迅速淹沒了整座澄心明臺,又緩緩的消散退去,恍如滄海月明下的銀華潮汐。而棋盤上的棋子不知何時,竟被擺成了兩行黑白分明的詩句。

“死生運命随草露,乾坤經緯一盤棋。”號昆侖悠然念道,撫了撫長須,呵然一笑,望向了地面。赤日微斜,地上投下了或長或短的影子,在諸般形狀的黑影裏,兩道溢彩流光的影子便分外的顯眼,一道清卓,昊昊如高唐不滅爝火,一道皓玄,妍妍若冰河墨白浮花。

世有先天之人,脫凡胎,絕濁惡,入火不熱,入水不浸,身輕如羽,其影白日生光。

作者有話要說: 鳴謝七霜親的手榴彈,給七霜、還有小樓、青鳥附上美人版無瑕的香吻一枚~~

練無瑕成道之心:解脫衆生逃離死之哀苦,享生之喜樂。通俗一點,大家可以把她定義為“聖母”

死生運命随草露,乾坤經緯一盤棋——沒出處,作者菌自己編的。

至于後面的先天人的影子會發光倒不是作者菌原創,不信乃們去查《抱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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