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香消睚眦
練無瑕還在鎏法天宮盤桓時,蜀道行已決定帶柳湘音尋一個與世隔絕的所在退隐,半分之間十分不拿自己當外人的也跟了過去。黑暗的過去被扔在了身後,光明的未來似乎近在咫尺,只要往前踏上那麽一步,就會擺脫所有的不堪與紛擾。那時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不到一個月的功夫,他們便迎來了柳湘音的葬禮。
那天蜀道行出門去附近的集市上采辦物資,柳湘音坐在屋裏補衣服。她生來眼盲,治好眼睛還是不久前的事,自然不擅針黹,但女兒家心細,生來便比粗枝大葉的男人更長于此道。半分之間興沖沖的帶回了一架揚琴,蜀道行曾随口提過柳湘音擅彈揚琴,他當時便存了心:“柳姨,我還沒有聽過這類樂器的琴聲,可以彈給我聽聽嗎?”
柳湘音做了許久針線,感到眼睛微澀,正好可以借此休息一下,便指揮着他把琴擺好,挪步過去拿起了琴笕,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從前彈琴的時候我還是看不見的,現在能看見了,驟然要彈,反倒一時生疏得不知該怎麽做了。”
半分之間有些沉默。柳湘音的眼睛是西蒙所治愈,而西蒙一直是他們諱莫若深的禁忌話題。每每柳湘音不自覺的提到西蒙,一家人的氣氛都要沉悶上好久。
柳湘音放下琴笕,又來回撥了撥琴弦,約莫是找回了手感,琴笕持于指間,輕輕巧巧的一落,短促脆音如莺啼啁啾,頃刻間繡出一派珠玉琳琅。“琴竹輕擊不用彈,雙捶巧刻青琅玕。旋腕劃弦指未落,朋座聆聽心生歡。”久違的平和與惬意湧上心間,柳湘音吟道,丹色的唇畔暈出微微的笑意。
笑到一半,窗外寒風呼嘯,卷起樹影在黃昏的餘晖下婆娑亂舞,柳湘音笑意忽然凝住,手一抖,琴笕滑下,砸出殘破的弦音。
怎麽停了?半分之間正欲問出,便聽一個沉渾而優美的男聲自外傳入:“優美的琴音,怎麽停了?”
“是西蒙!”半分之間頓時警覺,暗炎槍瞬間上膛,出手如電對準了門外,然而他快,西蒙只有更快。伴着柳湘音“不要傷他”的驚呼,夜色的漩渦呼嘯而過,半分之間只覺自己的身體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跌落。沉重的摔地聲之後,他才後知後覺的感覺到遍布四肢的淩遲般的痛。數以萬計的蝙蝠憑空出現,密密麻麻的擠在鬥室之中,尖銳的獠牙深深陷入他的身體,猩紅的眼珠裏惟有嗜血的兇殘之光,下一瞬就要将他活活撕扯分食。
“不要傷他,西蒙!”柳湘音情急之下想要站起阻止,但她的肚子畢竟很有些月份了,猛一用力便覺腹中一陣劇痛,頓時癱坐下來。
闍皇西蒙膚如冷冰,瞳如寒夜,随着他的一步步逼近,樸素清寒的屋子居然有了燈燭高懸殿堂的華麗輝光。只是這光,冷得可怕。他居高臨下的俯視着冷汗涔涔的柳湘音,一只扼住她的下颌:“夫人,我不喜歡你對不相幹之人的注目。”
柳湘音瑟縮了一下,闍城的記憶彷如華美的夢魇,每每在不經意間在腦海深處展露冰山一角,揮不掉、抹不去。她不知道自己對西蒙的思念究竟意味着什麽,畢竟曾經那樣全身心的臣服于這個男子,鮮明的愛憎之心早已融入了她的靈魂深處。就像再怎麽回避,所有人也無法否認一個事實,比起她的前夫聶求刑的遺傳,她腹中之子身上流動的确實更多的是西蒙的血統。
只是此刻,再見到這名令她又是憎恨又是思念的男子,她的感情只餘下了漫無邊際的恐懼。柳湘音咬着牙,嘗試了好些回,終于逼着自己擡起頭直視着他的眼睛:“半分之間很照顧我和我腹中之子,你不能傷害他。”
她這般空前的倔強表現令西蒙有些驚奇,他頗含興趣的一笑,松開手坐在了旁邊的木椅上,一腿搭在一條腿上,姿态随意無比:“有趣的樂器,為什麽不接着彈奏呢?”見柳湘音還沒有回過神,他善意的提醒道,“夫人的演奏,可是關聯着一些人的生死啊!”
半分之間即将被蝙蝠撕碎的關頭,還逼着一名又懼又怕的孕婦彈琴,如此令人發指的暴行,大約只有嗜血者才能從中看出美感來。柳湘音重重的呼吸了一下,西蒙立刻唯恐不足的補充了一句:“拖延時間毫無意義,忘了告知你,夫人,褆摩與人形師、陰陽師正在款待蜀道行。”
“西蒙你這個喪心病狂的變态!”半分之間正拼力掙紮,聞言怒罵道。
柳湘音手顫得厲害,幾乎握不住琴笕,幾番嘗試失敗之後,她擦了擦眼角:“彈琴需要好的心境,才能走出悅耳的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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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西蒙饒有興趣,“所以?”
“放開半分之間吧,他逃不了。”柳湘音頹然道,努力平穩着呼吸站了起來,“我渴得厲害,想喝茶。茶是中原人喜愛的飲品,大人,我泡的茶,你有興趣喝嗎?”輕顫的語調,說到最後,幾乎能聽出幾分柔情的哀求。
西蒙揮了揮手,蝙蝠利牙一松,丢下遍體血污的半分之間,後者還來不及反擊,便見周身紅光一閃,卻是被西蒙以黑暗咒術鎖住。輕輕松松的壓制住一位驅魔人的西蒙卻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前者,目光只盯着從廚間端茶而來的柳湘音,而後接過茶杯,飲了一口。對于脆弱而無害的柳湘音,他不怕她翻出什麽風浪,也自信她根本翻不出什麽風浪。
柳湘音喝了茶,神色總算鎮定了些,拿起琴笕零零蕩蕩的敲奏。
西蒙以手支額,閉目靜聽着,發覺這松松落落的琴音頗有一番風味。若是能與他喜愛的管風琴,或是與褆摩喜歡的鋼琴合奏,飄揚于闍城猩紅的夜色中,當是別具韻味的享受。這一回重塑柳湘音的人格,這項天賦可以保留。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鬓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柳湘音一壁彈一壁唱着,憶起少女時與素續緣談論此詞時的無憂無慮,與聶求刑在南地沙域的相濡以沫,西蒙把她抱上王座之時的燈燭輝煌,只覺心底無比苦澀。待唱到“悲歡離合總無情”,淚水不覺滴落琴弦,琴聲一啞,她聽在耳裏,忽然崩潰的扔掉琴笕,伏在揚琴上失聲痛哭:“西蒙,我和我們的孩子都被淨化了。我們已經不是你想要的人,你離開吧。”
作為崇尚完美的王者,西蒙選擇繼承人的母親的标準,腹中胎兒的資質固然是最關鍵的因素,她自身的條件也必須在考量之中。柳湘音是武林巨擎俠刀蜀道行之女,希羅聖教的前聖女,血統高貴地位崇高,容顏清妍婉媚,身材豐腴惹火,肌膚溫膩勻淨,性情溫順體貼,宛如闍城所收藏的産自東方的雪瓷花樽,實是百年之中獨一無二的珍品。是以血祭初見的粗粗一瞥,他便決定将她納入自己的收藏。而對于自己所欣賞的收藏品,特別是她還孕育着自己未來的繼承人,西蒙總會多幾分縱容與耐心,哪怕這個美麗的收藏品似乎有了違逆他的意志的意向。
西蒙張開手臂,黑暗之力立刻将柳湘音推入他的懷中:“湘音,重入我之懷抱,将血液奉獻給我,接受我的血液,你依然是西蒙的妻子,邪之子依然是邪之子。”
柳湘音在他懷裏顫抖,不知是喜悅還是畏懼:“真的?你不會嫌棄我們?”
西蒙哼笑着:“闍皇西蒙欺騙過你嗎?”
半分之間拼命掙紮着大吼:“西蒙,休想再蠱惑柳姨!柳姨你忘了聶求刑是怎麽死的嗎?他才是你愛的人!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西蒙,但你對他的感情不是愛,是被禁锢、被控制的思維!你只是他的傀儡!”
柳湘音暈眩一般的抱住頭,倒入西蒙懷中:“別再逼我了,我分不清,我分不清……”
難道天底下的女人都逃不過西蒙的誘惑嗎?哪怕她是一名母親?身體的劇痛,咒術的壓迫,柳湘音的重回西蒙懷抱,與生來世間即被給予生命的人抛棄的孤獨齊齊襲來,半分之間忽然失去了掙紮求生的欲望。
西蒙浮出愉悅而滿意的笑容,緩緩傾身,利牙下汩汩的流動着的是柳湘音的血。那感覺是痛苦是歡愉大約沒幾個人能分辨得出個中界限,柳湘音只是哭出了聲。
“我也,不想再分清了……”西蒙聽到曾經的妻子在自己懷中細若蚊吶的聲音。
毀滅性的破壞比不祥的預感來的更加洶湧,那嚣烈的力量沿着柳湘音的血悄無聲息的注入他的身體,積攢過了臨界值,便轟然爆發成末世的火焰。
“你的血裏有什麽!”西蒙又驚又怒,斷然撒手把柳湘音推了出去,紫氣蔓延的冷豔面容充斥着洶湧的情緒。邪之子的意外變異,千年的蟄伏與尋覓的功虧一篑,以為抓在手中的心脫離了控制……每一樣都足以點燃嗜血者極端的愛憎之心。
柳湘音沒有回答他,她也沒有多少力氣去回答,曾經雪白的玉容布滿了死亡的灰白氣息,被西蒙一推,立時跌伏在地。
能有什麽?最初小活佛向練無瑕索取的鮮血其實不止一杯,在柳湘音離開鎏法天宮之際,他派人将剩下的血液送給了她,而她只不過借口去廚房泡茶吞下了那血而已。如果西蒙不同化她為嗜血者,自然什麽事都不會發生;一旦西蒙咬了她,那麽吞入體內的至淨無瑕之血足以将她在轉化為嗜血者前消滅。
“柳姨!”半分之間撕心裂肺的吼道,絕望之下的潛力爆發,居然沖破了咒術的束縛,暗炎槍子彈對準西蒙的額頭暴風雨般的傾瀉,幾乎連成了一線。感覺體力在頃刻間僅餘不足三成,又有怒極拼死的驅魔人在前,電光石火間的利弊權衡,西蒙冷笑一聲,黑色的披風卷開,剎那間消失于夜色深處。
半分之間跌跌絆絆的撲倒在柳湘音身旁:“柳姨你振作!我馬上帶你去找小活佛。你一定有救的!只要你振作!”
“沒用……我喝了對嗜血者來說致命的毒血,我不能再辜負爹親、辜負聶求刑。”柳湘音的聲音微弱得像烈風間隙裏忽忽悠悠的燭影,“半分之間,我想生下這個孩子……成全我……”
半分之間崩潰的哭號聲裏,曾經美麗的聖女瞳孔微微擴散,短暫而又漫長的一瞬間,許多畫面自腦海深處幽然滑過。
琴笕輕落的脆響,清涼溫潤的落子聲,少年清雅和悅的語調。彌艾草熏人欲醉的芳香,蝴蝶柔軟又凄豔的觸感。
狂沙燥烈的氣息,烈陽高燒的溫度,手下傷痕殘缺的面容,颠沛流離的相濡以沫的快樂,不離不棄的扶持的溫暖的手。
沾着夜露的雪白玫瑰,金銀線織就的禮服,水晶杯中豔麗的美酒,西蒙暗藏猩紅又深邃無底的瞳孔。
“公子……”陷入黑暗的須臾,半分之間的臉恍惚化作了聶求刑模糊不清的臉孔。
她是糊塗了一輩子,可對這名曾經舉案齊眉、琴瑟和諧,卻始終未能真正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見的丈夫,柳湘音的心裏終究有着數不清的遺憾與歉疚。
傷痕累累的蜀道帶着佛劍與龍宿急急奔回時,看到的是懷抱嬰兒哭得像個大孩子的半分之間,以及躺在血泊中的柳湘音的安靜的睡臉。
在佛劍低沉慈悲的誦經聲裏,龍宿背轉身去,精光閃爍的眼隐沒在黑暗的夜色裏,聲含嘆息:“終究來遲一步。”
西佛國于嗜血者有克制之能,為何西蒙作為嗜血者之王,其勢力仍能探知在佛子庇護下退隐的蜀道行一家所在?他确實不能,嗜血者更不能,門徒遍布天下的儒門天下卻是易如反掌。
察覺到嗜血者異動,約佛劍一同前來清剿嗜血者來犯勢力的龍宿為何會來遲一步?他又為何要早來一步?救蜀道行嗎?
敢于觸犯儒門天下華威之人,勢必将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誰也無法例外。龍生九子,其九名睚眦,追溯血統的源頭,龍,本身即是華麗又睚眦必報的生物。
蜀道行,天章古聖閣與桐文劍儒之仇,今日姑且銷案吧,哈。
作者有話要說: 即使是在原劇裏,柳湘音的死,龍宿也得負上部分責任。淨化失敗後,蜀道行帶柳湘音逃出西佛國,儒門天下的人攔道截殺,因為佛劍的關系,龍宿命令他們退下,結果一回頭就派人蒙面去殺蜀道行……也有道友分析,他懷疑柳湘音最後中的那一箭根本不是影十字射的,畢竟下一集影十字就去殺劍子,這一來一回跑得也太快了。而龍宿是最有殺人動機的,邪之子的危害是其一,還有蜀道行先前殺龍宿門人的事,可不是他說想悔過就能一筆勾銷的。當然,就算是影十字殺的,那時候龍宿和魔龍祭天是合作關系,影十字是魔龍的手下,天知道影十字殺柳湘音是魔龍的意思還是龍宿的意思或者是兩個人共同的意思……
話說回來,血印龍真是黑得十分有魅力啊……
注釋:
柳湘音唱的“少年聽雨”是宋詞人蔣捷的《虞美人·聽雨》,柳湘音少女時還和素續緣一起談過這首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