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香港。
旺角仍是未央夜,五顏六色的霓虹迷了眼,人潮熙攘中,能見到各色燈紅酒綠夜場,喧嚣不眠。
一輛老爺車停在九龍最大的夜總會門口,這個停法顯然有擋人家的生意,可門童兀自眼觀鼻鼻觀心,卻沒人敢上前提醒半句。
誰敢開罪璠爺手底下的頭號紅人?一個不小心,怕是在整個港島都無法立足。
趙成安仰躺在駕駛位上,已經等了很久,久到他悠悠轉醒好幾回,腕上陀飛輪的時間仿佛才過了十分鐘。再打了個瞌睡醒來,就見車窗外,一個條子規規矩矩站在自己車旁邊,手裏捏着罰單朝他笑。
“趙先生!”
趙成安點了根煙,伸手搭出車窗,漫不經心撇嘴:“不是吧阿sir,我就停了一分鐘不到,給個面子好不好?”
他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爐火純青,連腹稿都不必打,這“一分鐘”,也是夠長的。
警察并不戳穿,仍是态度良好地微笑:“趙先生,請您體諒一下?”
趙成安歪着腦袋盯了他一會兒,嗤笑一聲,終于沒打算再為難對方:“行了,你說我停哪?你給我指個地方。”
泊車小弟見狀,極有眼色地湊上來,雙手奉上要接他的車鑰匙:“趙先生,不然請您裏面稍坐一下?我來給您停車。”
趙成安懶洋洋下了車來,抻了個懶腰,大步朝夜場裏頭走。
門外幾人齊齊松了口氣。
“趙先生今天是幹什麽來?”
“不知道。瞧他的樣子像是在等誰。”
“今天有什麽特別的客人來嗎?”
“這麽說來,倒是真的有。”門童若有所思道,“今天的黃金包廂裏,來了一群新藝城的人,我上去要簽名都沒給——不過你也你知道,明星嘛!總是有點架子。”
新藝城是香港最先興起的電影公司之一,兼營經紀,手底下藝人衆多,不乏紅遍港城的明星,卻也有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比如韓淇奧。
偌大的黃金包廂內頗有些烏煙瘴氣。
韓淇奧陪坐末席,慢條斯理飲一杯酒,手邊一瓶價值不菲的軒尼詩幾乎見底。他是不吸煙的,卻被各路貨色不同的雪茄熏得頭昏腦漲。那些人的推杯換盞,嬉鬧狂歡全然與他無關,反正他是新藝城的一枚棄子,二十歲年紀,卻已被認定是紅不起來的無用之人。
新藝城老板高雄遲遲未與他解約,恐怕是留着他有別的用處。
或許是,像遇到尹義璠那天一樣的用處。
他想到這裏便漠然站起身,一一穿過這些群魔亂舞,走出去。
走廊幽長,踏過這幾步距離,便是震耳欲聾的狂歡。臺上的女郎正在熱舞,随着音樂鼓點敲打,一下一下沖擊耳膜。韓淇奧沿着廊壁走去,忽地腳下一滞。
他瞧見了一個人,一個他非常不願意見到的人。
隔着光怪陸離的景象,趙成安正越過人群艱難地朝他走過來。
韓淇奧猛地轉身往回走,就在這麽一會兒功夫,趙成安已經幾步追過來,伸手去抓他脊背。
襯衫不料滑過指尖,這一抓落了空,韓淇奧已經轉過身與他對峙。
趙成安咧嘴一笑:“韓少,又見面了。”
韓淇奧低垂着臉,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身側便是包廂的門,打開這扇門或許能夠暫時安全,可趙成安要是真的不管不顧追進去,恐怕他無法解釋清楚他與趙成安甚至于尹義璠的關系。
目前為止,他并沒有想将他和尹義璠那點見不得光的過往公之于衆的念頭。
“趙成安,我以為我和璠爺的糾葛已經到此為止了。”他擡眸道。
趙成安哈哈一笑:“這恐怕要聽璠爺的意思吧?”
韓淇奧退了一步,趙成安便近前一步,空氣一時凝滞,直到有侍者端着一盤酒水自趙成安身後過來:“先生,請讓一讓……”
趙成安不耐煩地偏了頭,就在這一剎那,韓淇奧疾步躍起,提膝撞上趙成安腰腹命門,在他閃身躲開之際,順勢拎起侍者盤中一瓶紅酒,脫手朝趙成安砸過去。這一系列動作快準狠,侍者瞠目結舌,驚得高喊出聲。
電光火石之間,趙成安只來得及避開直沖面門而來的襲擊,下一秒,酒瓶在身後的走廊牆壁上粉身碎骨,鮮紅的赤霞珠濺落滿身,趙成安往出追了幾步,眼前仍是群魔亂舞,偌大的夜場,人頭攢動,卻早已不見了韓淇奧的影子。
“媽的。”趙成安心下一沉,飙了句粗話,拿出手機通知侯在周圍的手下。
“姓韓的小子可能要從大門出去,你們看着點!”
電話那頭卻有點尴尬,嗫嚅了半晌不出聲。
“喂?啞巴啦?”
“安哥……那位……現在正被璠爺扣着呢。”
趙成安皺了一下眉,這小子到底是什麽來頭,不過就是個曾經的枕邊人,怎麽就值得璠爺這樣大費周章,居然親自到場?
韓淇奧剛走出門口,便瞧見了尹義璠的車。
這處地界,街景繁華,人來人往,是早就命令禁止車行的,但卻有人敢如此光明正大地開來不止一輛車,頭尾相連地停在夜場門口。
被車隊護在當中的,是一輛訂制捷豹,全車在歐洲進行了嚴密改裝,防彈标準達到B7,可以阻擋職業射手、機關槍、□□甚至是手榴彈的襲擊。
韓淇奧知道,這輛車的主人,是絕不會在公共場合貿然下車的。
他站在原地,放棄了逃走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
隔着漆黑的車窗,卻看不清裏頭的人此刻究竟是怎樣的表情。
終于有人從另一輛車上下來,卻是一位年近半百的儒雅男人,輕聲提醒:“璠爺說,請您上車。”
他低垂眼睫,瘦削的側臉因緊咬牙關的動作,繃出一道鋒利的輪廓。
跟着,韓淇奧靠近那輛捷豹,拉開後座車門,坐了進去。
随着車門上鎖的聲音,他如同深入囚牢的犯人,緩慢而小心翼翼地,朝身側的人望去。
這是時隔半年,他頭一回和尹義璠再見。
男人眉眼淡淡低垂,并沒有看韓淇奧一眼,漆黑的睫若有似無遮蔽住略淺的奇異瞳色。
他穿一襲極為熨帖的西裝,法式襯衫一絲褶皺都無,從寶石袖扣到領帶夾,精致到無可挑剔。男人指間的雪茄燃着,有一股奇異的味道,像是墨西哥的某種香料,可他點燃支雪茄似乎只為了在指間擱着,始終沒有機會湊近那薄而微紅的唇際。
随着唇際輕挑,尹義璠終于開口說話。
“不想見我?”
韓淇奧克制有禮地答:“尹先生心裏應該很清楚,我為什麽不想見你。”
尹義璠不以為忤,擡眸看他,似要說什麽,前頭司機道:“趙成安到了,一切就緒,璠爺,可以走了嗎?”
尹義璠輕笑一聲,便沒有再說,只吩咐道:“開車吧。”
幾輛車浩浩蕩蕩行進,這個方向是開往石澳山頂的尹宅。
半個鐘頭後,車輛依次駛進尹宅大門。
尹宅邸依山傍水,地處隐蔽,占據着全港最昂貴的地皮,八萬平方尺的領域,皆是尹義璠一人的居所,立足山頂,仿佛可以睥昵天下。
也正因他行差踏錯,牽動整個東南亞的商業命脈,這座宅邸看似靜谧,暗地裏卻不知有多少人隐匿,一旦有風吹草動,不用開口,自有人憑空出現,及時處理危機。
韓淇奧下車,跟在尹義璠身後,徑自走進最中央的一處宅院。
踏過過複古的石板路,足下有山澗橫穿而過,路過中式別墅外一道抄手游廊,有侍從為他們拉開了房門。
進到屋內,尹義璠終于回過頭來看他。
他皺了一下眉,還未開口,就被對方狠狠勾住了下颔,居高臨下的姿态,如同懲罰一只家寵。
“不想見我?”
“尹義璠!”他忍無可忍道,“之前是你親口答應放我走!”
“那又怎麽樣?”
男人比他高出一個頭來,面無表情步步欺近,他脊背避無可避靠在雕飾冰裂紋的門板上,攥緊的拳頭幾欲揮出,最終還是心灰意冷地垂落在身側。
他不是沒有試過,可得來只是更難堪的懲戒。
“韓淇奧。”男人逼近到呼吸可聞的距離,輕聲道,“我放你走時,有沒有警告過你,沒事不要出來亂跑,尤其是人多的地方。”
他微微一怔。這話背後,似乎有別的深意。
“是你不聽話。”尹義璠略帶薄繭的手掌在對方臉上慢慢摩挲,拇指近乎暧昧地按在對方下唇上,稍稍用力,“所以該罰。”
“不是我要去旺角玩,是新藝城安排……”韓淇奧抗拒地偏頭躲過,卻看到尹義璠的眼神漸漸變了,他猛地想起,在男人正色時找理由辯解是大忌,才要伸手掙開,卻已經太遲。
尹義璠擡手扣住他的後頸,垂首吻下去。
唇舌糾葛,連呼吸都仿佛要吞噬掉。
他被吻到喘不過氣來,男人一路推着他摔到床榻上,咬住他耳垂,低聲道:“想不想我?”
韓淇奧完全放松了力氣,是一個任人魚肉的狀态。
他冷冷道:“想你的人太多,恐怕還輪不到我。”
尹義璠稍稍直起身,居高臨下俯視少年的眉眼:“你心裏想說的應該不是這句。”
韓淇奧望着他。
“你心裏想的難道不是,想我死的人太多,恐怕還輪不到你?”
男人的手撫摸過他側臉,撩開細碎的額發,視線一寸寸掃過他斜飛的眉,漆黑的眼,自鼻梁徘徊到唇角,最後輕輕一笑:“想看我死,有生之年你是沒這個機會了。”
他難堪地閉上眼,不去迎合男人一番缱绻。
尹義璠在床事上并不折騰他,甚至稱得上溫存。
韓淇奧從前很難想象,尹義璠這樣一個人,會在這方面細膩甚至于拖沓。
他會在最後一刻逼着自己睜開眼睛看他,然後交換一個近乎缱绻的長吻,吻到口齒似都化了,再慢慢分開。
但即便這樣,韓淇奧仍舊很難說清自己對尹義璠,究竟有多少恨。
如果不是尹義璠,他不必被迫屈居人下。
韓淇奧洗過澡,就坐在游廊外頭的木椅上,頭發還濕淋淋的,周身帶着溫潤的霧氣。院子裏有幾棵紫薇樹,這個時節,稀稀疏疏的粉色紫色交錯的花瓣落了滿地,一直蔓延到臺階底下。
管家從前庭走過來,輕輕躬身:“韓少,您今天住下嗎?”
韓淇奧雙手撐在木椅兩邊,肩膀微微聳起來,寬大的絲綢睡袍滑落肩頭,風吹過來,他冷不防打了個寒顫,漫不經心看着自己光着的腳趾頭,冷嗤一聲.
“我什麽時候能做主自己是去是留了?”
管家僵了僵,有些尴尬,就聽到一個聲音道:“不用收拾客房了。”管家颔首,退了下去。
男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他身後,拿手輕輕碰了碰他又涼又濕的頭發,說道:“先去吹幹。”
韓淇奧聽而不聞。
尹義璠眉梢一動,帶出點無可奈何來,卻也沒再說什麽,只是伸臂自身後搭上來,半攬着他肩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韓淇奧早就倦了,困意來襲,漸漸地歪了頭,聳拉到一側。
尹義璠手臂一擡,下意識繃住力道,才将他側臉挽在臂彎中。
半濕的發裹挾水汽,隔着衣袖冰涼地貼着他小臂,少年的呼吸有一瞬平穩起來,似乎是夢到了什麽令他心安的情景。
曲斌走過來,就看到尹義璠僵着手臂,一動不動的模樣。
他是尹義璠的心腹,知曉整個東南亞一切盤根錯節的關系,能夠對幾大家族的亦敵亦友坦然視之,卻惟獨對韓淇奧的存在格外忌憚。
韓淇奧,如果真的只是姓韓……
曲斌無聲嘆了口氣,朝尹義璠走來,輕聲請示道:“璠爺,孔家老三到訪。”
尹義璠微微颔首,眼神卻并未離開臂彎裏的男孩,曲斌忍不住道:“我來送韓少進……”話音未落,卻見尹義璠輕輕抽出手臂,将男孩整個人打橫抱起,淡淡瞥了曲斌一眼,示意噤聲。他一路抱着韓淇奧放到床榻上,才回身往出走。
“走吧,去見孔承籌。”
等人都走出去,床榻上,剛剛還睡得正熟的韓淇奧,倏然張開眼睛,看着尹義璠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
尹義璠偶爾顯露的溫柔,幾乎令他錯覺,他是被愛着的。
可是他分明知道,刀口舔血的人,又怎麽可能知曉情愛二字。
從他見他第一面開始,他們之間就不存在這樣的兒女情長。
一切更像是掠奪,或是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