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之後的幾天,韓淇奧都在和公司談解約。
但他入行之初簽的是霸王條款,違約金是天價,以他現在的收入,恐怕要拼死工作一百年還未必還得清。但在他锲而不舍的鬧騰之下,事情好歹是有了轉機,他的經理人約翰最後無奈同意了一件事,往後再不會把他扔進那種地方了。
但他沒料到,只那一次,就足夠後患無窮。
當他某天跑了龍套回到家,卻發現家門大開,那狹窄的空間裏,多出來了好幾個人。
他和尹義璠的另一名心腹趙成安的梁子,大約就是那時候結下來的。
趙成安沒心沒肺朝他迎過來,還一臉開朗。
而莫名其妙被私闖家宅,正窩着一肚子火的韓淇奧,想都沒想就拳腳相向。倆人就在幾十平米的空間裏,你來我往,過了幾十招,才被幾個保镖模樣的壯漢一人一邊拉住。
“我不管你們什麽人……”韓淇奧被保镖死命攔住,仍是發狠道,“我勸你們趁早從我這裏滾出去!”
趙成安挨了他一記悶拳,胸口一陣陣發疼,聞言火冒三丈:“我好心好意接你去見璠爺,你這是什麽态度?”
璠爺?
尹家那個流氓?
韓淇奧猶如當頭淋了一桶冷水,一顆心當即跌進谷底。他扔了房卡,原來一點用都沒有。該找上門來的,還是一樣找上門來。這麽多人,他不抱希望自己能全身而退。
那天他一言不發跟着趙成安去了希爾頓大酒店,一路進了尹義璠長期包下的套房,立在碧麗堂皇之中,卻只覺恍惚。他不知他到底做錯了什麽,才會一個一個地招惹上不該招惹的人。他才二十歲,卻不得不來面對這些他無比痛恨的一切。
他自幼家殘離散,孤身從澳門跋涉到港島,心仍在颠沛流離,人卻要受困在權勢編織的牢籠裏,不得反抗。他無意識地将冰好的香槟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到最後,已不知道自己喝的是酒還是水。
手中的杯子丁零當啷滾落在地,少年頭歪在沙發扶手上,卻是醉得睡過去了。
尹義璠來時,已是深夜。
少年蜷縮在沙發上,酒杯橫放在地毯上,杯中還殘餘一點痕跡。
男人緩步趨近,伸手撩開少年發了汗的額發。
這孩子生得的确好看。縮手縮腳毫無形象蜷在那,仍舊是眉眼如畫。他的面容像是天然斧鑿過的,再多一分,再少一分,怕都不如現在這樣完美。
電視裏正嘩啦啦播着翡翠臺的劇,尹義璠走過去把電視關了,沒驚動人。等他洗完澡出來,少年才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尹義璠的那一刻,皺了皺眉。
尹義璠看着他朦胧的模樣,道:“醒了?”
“……嗯。”
“怎麽喝這麽多酒?”尹義璠擡手去觸碰他眉眼,淡聲道,“這一大瓶黑桃A都讓你喝光了。”
韓淇奧頭痛欲裂,強作平靜地說:“也算不得多名貴,你堂堂尹家家主,還在乎這點酒錢嗎?”
動辄上萬的酒,到了他嘴裏卻是“算不得多名貴”,尹義璠眯了一下眼睛,半晌才說:“酗酒傷身。”
韓淇奧沒再吭聲,酒意仍在,似乎眼神還有些渙散,靜了一會兒,他才想起他被趙成安帶着來這裏,是為的什麽。
為了送上這男人的床。
“尹先生,璠爺……怎麽尊稱您都好。”少年看着站在身前的男人,終于無可奈何地擡手撐住頭,“我請您放過我,好不好?”
“韓淇奧。”男人失笑,第一次念出他的名字,“我只是給你選擇。”
韓淇奧緩慢地擡頭,凝視對方。
“你十六歲孤身來港,簽進新藝城,入行只拍過一個文藝片,此後一直沉寂,所以高雄才想從你身上找出別的價值。”
“你應該懂我說的是什麽。”尹義璠沉聲說,“不是我,也會有別人。你想要的,我可以給你。”
“尹先生,我覺得你實在是不太了解我。”韓淇奧沉默良久,才說道,“我想要的,恐怕連你也沒能力做到。”
尹義璠稍感意外。
“你究竟是什麽人?”
這發問有些猝不及防,韓淇奧剛一擡眼,迎面便是拳風凜冽,他醉意醺然裏下意識伸手還擊,對方仍是步步緊逼,兩人交手自沙發處一路打到玄關,韓淇奧最終還是被制住命門,背靠牆壁,動彈不得。
他氣喘籲籲盯着男人,知道對方突然發難,是為了試探自己的來路,但沒想到,尹義璠竟然能将他師承都說得一點不錯。
“形意六合拳傳人李存義隐居澳門,只收了兩個關門弟子,一個是段應麟,另一個,是你?”
尹義璠窺見少年眼中的冷靜,手下無意識地用力,卻聽得“咔嚓”一聲,被扣住的纖細手腕松垮垮沉落,竟是讓他這招擒拿手生生扭脫臼了。
尹義璠回過神,募地松開手來,韓淇奧已經痛得額頭滿是冷汗,托住自己的手,試圖複位,卻被攔住了。
“別動。”男人幾不可見皺了一下眉,“這種脫臼和運動脫臼不同,自行複位會造成損傷,讓曲斌帶你去醫院。”
韓淇奧還有餘暇嘲諷:“我還以為你說破我師承,然後要把我武功廢了。”
“你這算哪門子武功?”尹義璠不帶語氣地評價,“在趙成安手底下也走不過二十招,倒是把形學了,沒意。”
韓淇奧一口氣堵在喉頭,竟然找不出什麽話來反駁。
說話間,曲斌已經過來,尹義璠吩咐過後,又回頭朝他說道:“上不上我的床,你想清楚,我耐心有限。”
韓淇奧跟着曲斌走到門口,才站住腳,頭也沒回地問道:“尹先生,我不知您到底是喜歡我什麽。”
尹義璠竟是破天荒答了他這個有些荒唐的問題。
“‘喜歡’兩個字,在我這裏本就不存在。你不如問我想怎麽睡你,我倒有很多答案。”
韓淇奧怔了一怔,未及開口,曲斌低聲說道:“韓少,我們該走了。”
曲斌帶他去的是一間私人醫院,韓淇奧進去做複位綁繃帶,曲斌就在外頭等着。
曲斌年近五十,卻還風度翩翩,此刻儒雅地坐在長椅上,不禁唏噓。
他算是看着尹義璠長大,又一路忠心耿耿跟在左右打點一切。尹義璠的脾氣,沒人比他更清楚。
這麽久以來,關于情人,尹義璠從未如此費心過,他出身貴重,地位超然,坐穩了黑道第一把交椅,要什麽樣的傾城國色沒有?旁人前赴後繼地姻緣巴結,都未必能沾到尹義璠的床側,這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少年,倒突然引起了他的興趣。
如果是為了一晌貪歡,也就算了。
可璠爺的意思,分明是想把他留在身邊。
韓淇奧從診室走出來,被曲斌研判和審視的眼神盯得不太自在,困惑道:“曲先生?”
曲斌收回視線,起身道:“走吧。”
兩人順着走廊,一前一後往電梯處走。
這時候,迎面過來一行人,韓淇奧只看了一眼,整個人仿佛是僵住了。
這醫院的走廊,一色歐式風格裝潢,壁燈極其漂亮,沿着花紋精致的大理石地面一路走過去,好似進了星級酒店。
一雙高跟鞋就踩在這大理石地面上,襯得雙腿修長,氣質奪目。
曾平陽今天的臉色不太好,她腳下不停,身後幾個保镖亦步亦趨,手邊上還有倆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在躬身聽着曾平陽詢問病情,字斟句酌的回話。
也難怪醫生對這位曾五小姐這樣小心翼翼。這醫院背後的兩大股東,分別是曾尹兩家。曾平陽是曾家這一輩行五,唯一一個女孩,從小當公主一樣寵大,單看這名字仿照了古代公主名號,就知道老輩對她的寵愛。雖然這一輩現在是大哥曾端陽當家,但曾平陽卻是最得曾老爺子寵愛,從小帶在身邊養大的,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不少事情,恐怕這一輩的家主,就要落在曾平陽頭上。
可惜曾平陽年少的時候不肯收心,戀愛轟轟烈烈到與家人斷絕關系,跑到澳門去,到了三十歲終于回到曾家,像是對愛情心灰意冷了似的,此後再也不談男女私情。
曾平陽今年四十餘歲,未婚,身邊已有一個十八歲的兒子,傳聞那正是她當年與人私奔後誕下的獨子。
這十八歲的小少爺曾淇曜,現在就住在這私家醫院裏。醫生們成天戰戰兢兢,生怕有什麽閃失。
醫生等曾平陽都問完了,才道:“您放心,小少爺一定會好起來的。”
曾平陽已經走到了電梯邊上,聽到這話,回身,略帶蒼白的面上終于露出一絲溫情的笑意:“承你吉言。”
電梯到了,倆醫生一左一右站開,請曾平陽進去,幾個保镖是不能進住院部的,只好退居身後。這麽會兒功夫,一個人影斜拉裏沖上來,朝曾平陽奔過去,就要拽住她的手。
曾平陽聽到步聲,未及回頭,那人已經撲通兩聲被保镖當機立斷按在了地上。
韓淇奧聽到自己的手腕發出“咔”一聲,應該是關節又錯開了,他狼狽不堪跪在地上,□□的膝蓋觸碰到冰涼的地面,幾乎刺痛。雙臂被人狠狠折扭在身後,被扣住的皮膚火辣辣的疼。可是他仍舊固執的,死死看着曾平陽的背影,似乎在期望對方的回頭。
曾平陽回轉過身來,靜靜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男孩。
然後她臉上的血色褪盡,眩暈般退了半步。
身後的電梯叮一聲關上,兩個醫生面面相觑,互相使了個顏色,退在一邊不敢說話。
曲斌看見韓淇奧沖過去的時候,想要追過去,卻沒來得及。這時候曲斌到了跟前,朝曾平陽一笑:“對不住,五小姐,這孩子是我替璠爺帶過來的,不知犯什麽病,跑過來沖撞了您,您別計較。”
這話說完,卻見曾平陽始終冷冷瞧着韓淇奧,根本沒理自己。
曲斌有點訝異。
五小姐縱橫商場,長袖善舞,從未這樣失禮過。而且,也從未用這樣冰寒的眼光注視過別人。這目光,竟和韓淇奧平素不将人放在眼裏的神情一樣,極為相似。
良久,曾平陽擡手示意保镖,韓淇奧才被放開。
韓淇奧倒抽了扣冷氣,被大力扭轉過的手臂咯吱作響。他跪在原地,半天都動不了。
曾平陽踩着高跟鞋,緩步走過去,擡手把韓淇奧扶起來。眼神落在他手腕上,微微停滞,随後,很快就放開了他。
“太危險了。”曾平陽的聲音很低,非常平靜的凝視韓淇奧的眼睛,指了指那幾個保镖,“你知不知道,你剛才沖過來,他們幾個随時有可能一槍把你崩了?”
韓淇奧臉色蒼白,死死盯着她:“那不是如你所願?”
“那也別死在我跟前。”曾平陽的聲線非常清冽。作為一個女人來說,有些過于鋒利,但對曾五小姐來說,這把聲音卻成了她威懾力的一部分。
對面的韓淇奧聞言,克制住顫抖,閉了一下眼睛。
她轉身吩咐醫生按電梯,背對韓淇奧,似乎是靜了片刻。直到電梯門打開,她才在臨走的前一秒,回頭說了一句:“你該長大了。”
電梯門緩緩關上。
韓淇奧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然後在曾平陽非常冷酷的眼神下,僵硬了步伐。他們交互的視線範圍越來越狹窄,最後被電梯門隔絕兩端。他恍惚覺得那是一把利劍,硬生生把他最後一絲希望切斷了。
她不要他。他渾身顫抖着想,她從來都不要他。
他明明知道的。十歲那年他眼睜睜看着那背影毫無留戀離開的時候,就該知道。可是這麽久,他還是沒辦法死心。
韓淇奧像是失了魂魄,木頭一樣站在原地。
曲斌一直站在旁邊,維持着不動聲色的震驚,沒有說話。
韓淇奧和曾平陽的關系……究竟是什麽?
曲斌不是沒有調查過韓淇奧的背景,可竟然沒有查到關于他家世的一星半點痕跡。
他猛然意識到,并不是調查的人失職。如果韓淇奧不是個孤兒,那就是他的家世資料被人有意抹為一片空白,或許是出于某種保護他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