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想要保護他的那個人,是曾五小姐嗎?可她為何要這麽做?是怎樣的關系,要她恥于被外人知曉,處理得如此幹淨?

曲斌心中一凜,某個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他滿腹心事看向韓淇奧,嘆了口氣。

男孩已經直騰騰站在電梯門口很久。曲斌上前幾步,開口想說“走吧”,卻在看到那張臉的瞬間,哽住了。

韓淇奧,居然在哭。

那張漂亮的,從來淡漠的臉上,居然是近乎狼狽的眼淚。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縱橫的清淚順着眼角布滿了輪廓分明的面,彙聚到下巴尖兒上,啪嗒啪嗒落在地面。似乎是因為太難堪,他始終緊緊閉着眼睛,但這并沒有任何幫助。無法控制的眼淚,仍舊從緊閉的眼角洶湧而出。

曲斌愣怔怔站在原處,半天一句話都說不出。

又過了一會兒,韓淇奧擡手,粗魯的抹了一把臉,擦紅了臉頰,轉身往出走:“走吧。”

聲音平淡的,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上了車,曲斌在副駕低聲吩咐司機開車,然後回身遞給韓淇奧一盒紙巾。

韓淇奧坐在後座,接過紙盒放在膝蓋上,皺了下眉,然後扯出一張紙擤鼻涕。

曲斌道報出韓淇奧在深水埗的地址,卻被打斷了。

“我不回去。”少年平靜地說,“請讓我去見尹先生。”

曲斌猛地回頭看他,後座上的男孩毫不畏懼地同他對視,交換眼神的剎那,曲斌心裏打了個突。

“璠爺在忙公事。”

“那麽我回希爾頓等他。”

曲斌心思百轉間,從後視鏡裏看韓淇奧冷冰冰的表情,幾乎要懷疑他和璠爺的初見,究竟有幾分巧合,幾分設計。

韓淇奧望着窗外,一副失神的模樣,落在曲斌眼中卻又覺得合情合理——是在曾平陽那裏死了心也未可知?

是我想得太多了麽?

曲斌沒再言聲,一路将韓淇奧送回酒店,便識相地退出來。

坐回車裏,曲斌坐着久久沒動,司機一直在待命,遲疑道:“曲先生?”

曲斌回過神來似的,吩咐了地址道:“走吧。”

韓淇奧在希爾頓的套房等了兩天,始終無人來。

直到經理人約翰打電話給他:“淇奧,你在哪裏?”

“在外面。”

經理人向來當他是死人,三五天沒有音訊是常事,但凡打來電話,就意味着他又有事做了。或許是去無線臺裏跑龍套,或許是替人去錄demo,只有這些雜事,才輪得到他 。

可是這一次約翰沒有開門見山地将事情告知,卻是問他:“淇奧,你想不想拍電影?”

他微微怔住,一時心念電轉,他只拍過一次徐春平的文藝片,票房撲街,此後便一直無人問津,難道這次要找他的人,還是徐春平?

約翰頗有些循循善誘:“還是徐導的片子啦,你知道,他的片子拍出來都是賠錢貨,但質量好嘛,說不準哪一部就會爆。”

果然,晚上,約翰讓助手薇薇安送來劇本,薇薇安站在酒店門口,滿臉詫異。

“你哪裏有錢住在希爾頓?”

韓淇奧手腕還纏着繃帶,薇薇安一眼瞄到,又大驚小怪起來:“你的手是怎麽回事?”

“不小心摔了一跤。”韓淇奧睜眼說着瞎話,坐回沙發上,翻開劇本。

熟悉的遣詞和分鏡。

編劇,徐春平。

那年他初來香港,無以為生,就游蕩在旺角,做過門童泊過車,也在夜場裏當過賣酒少爺。高雄就是送酒時的一次意外裏,一眼看中他的。

後來想想,高雄那時候或許有些別的意思,但他實在沒領會那些暗示,高雄幹脆就只是将他簽進公司,想着拿來玩倒不如拿去賺錢。但沒想到錢也沒怎麽賺到,拍的第一部 片就票房撲到不行,業界評價再好,觀衆不買賬也是白搭。

那部片子叫《二弦記》。說的是一代上海大班的興衰,韓淇奧飾演的小少爺,心地冷漠而事事權衡利弊。偶遇一名唱小曲的女孩,漸漸被女孩赤誠打動。後來上海被占領,男孩受到家中施壓,一面對女孩敷衍了事,一面和家人躲進租界,直到最後一面還在欺騙女孩,說會帶她走。時過境遷,男孩重回舊地打聽女孩的下落,才知道伊人已逝。

影片最後,韓淇奧坐在洋房裏,拉一支二胡曲子。咿呀呀的聲音凄厲悲涼,鏡頭拉遠,是朦胧的月和遠處破敗貧民窟的煙火,推近,是男孩滿臉縱橫的淚。

這最後一個鏡頭,反反複複拍了三天才過。直到現在都為業內稱道,說這個男孩識得演。

片子一出來,卻悄無聲息,連個水花都沒起。

可是現在,他看到劇本上徐春平三個字,竟覺得有點期待。

其實韓淇奧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麽感覺。十七歲那年,他在鏡頭前生澀的念出了第一句臺詞,之後的一切都是那麽順理成章。

真好,他在說別人口中的話,他在活別人的人生。

就算那人生充滿悲劇,好歹有血有肉,徐春平幾乎是手把手教他進入了那個不屬于他的人生,經歷了一輪完整的生死。

同他自己的人生相比,影畫再悲,其實也已算得上皆大歡喜。

薇薇安見韓淇奧看劇本看得入神,便沒再說話,悄悄退出去。

關上門,剛轉過身,薇薇安就怔了一怔。

走廊裏站了一個男人,這人非常高,一半身子落在陰影裏,略略往出走了一步,便暴露在燈光下,薇薇安站在原地,傻傻看着對方,一時被氣勢所迫,忘了說話。

男人身形颀長精健,面容三分典雅,七分戾氣。唇角靠着生就的弧度,才和緩了眼神所帶來的侵略性,但也足夠讓薇薇安有點想轉身逃跑。

她在新藝城見慣各色帥哥,卻頭一次知道這世上有一種帥哥,是可以帥到吓人的。

男人已經走到她跟前,雙手插着兜,慢條斯理打量她,然後帶了點笑似的,拿出一張卡。

“請讓一讓。”

她在驚懼中順從地退開一步,咽了口唾沫。

薇薇安眼睜睜瞧着他拿着門卡把門劃開,這才回過神來,忘了害怕,跟進一步:“你你……你是?”

這話沒說完,男人已經大步走進去,還回身姿态悠閑地問她:“要進來嗎?”

薇薇安腦子有點不靈光,直到韓淇奧面無表情走過來摔上了門,她才克制住喉嚨裏的尖叫聲,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火:“韓淇奧你和他……”

然而面前的門板已經将她隔絕在另一個世界之外。

那扇門內,韓淇奧正被男人扣着肩撞到牆面上,狠狠吻下去。

牙關被迫開啓,侵略性的齒頰纏綿,他身上的T恤幾乎被掀起,男人的手還毫不餍足持續地探入,掠過他的髋骨,激起一身顫栗。

“門外有人?”韓淇奧猛地抓住尹義璠手腕,喘息着看他。

“那個傻姑娘?”尹義璠似聽非聽咬住他耳垂,看見一大片飛紅的脖頸,忍不住笑了一聲。

韓淇奧後背緊貼着冰涼的牆壁,咬牙切齒道:“我說的是你的人。”

尹義璠終于對這番對話起了一點興致,唇微微撤開一點距離,凝視他的眼睛:“說來聽聽?”

他的手卻絲毫沒有拉開距離的意思。

“薇薇安……和你站在一起的時候,她身上有被紅外瞄準的光點。”

尹義璠盯了他一會兒,終于收斂了笑意,松開手。

韓淇奧倚着牆壁不動,他看見男人一副被攪了興致的模樣,心中有些打鼓。

他說:“我在這裏等了你兩天。”

“哦。”尹義璠微微一笑,擡手扯一扯頸間的領子,轉身走到裏頭,坐到了窗邊的沙發上。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哦。”尹義璠用下巴指了指一旁冰好的酒。

韓淇奧這次姿态收斂許多,倒了酒,将酒杯遞到他手裏,才接着說道:“兩天前,我在醫院見到曾平陽……”

“曾平陽……我倒小看了你。”尹義璠淡淡打斷他,“她年輕時敢為了男人斷然抛家舍業,而今就算有過個把情人,也不會再往心裏去。”

尹義璠慢條斯理從随身帶着的盒子裏拿出一支雪茄,點着了,偏頭看着韓淇奧,眼神微涼。

“你想求我什麽,幫你挽回曾五小姐的心?”

韓淇奧瞬間變了臉色。

他是鮮少在表情上展露喜怒的人,但刻下他只感覺到自己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立時便明白過來,曲斌是怎樣和尹義璠解釋了他與曾平陽的關系。

或許沒錯,在這些人眼裏,也只有這樣才解釋的通。

窒息般的痛自心口蔓延,瞬間攫取他所有神智,他一時難過得眼前發黑,腳下幾乎打了個晃,才重新伸手扶住牆壁。

耳際是嗡嗡的轟鳴,不知從哪兒傳來。他恍惚覺得眼前朝他走過來的男人也不過是幻覺,而他身處何地,現在是什麽時候,都模糊成一個抓不着的輪廓。

可他的意識居然還維持着清醒,他一字一句對自己說,算了吧,你支撐了這些年的信念本就是空想。她走的那天你就該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不會再見你。她連地址和電話都沒有留下,消失的幹脆決絕。

現在她身邊有曾淇曜,她親口對所有人承認的獨子,你就算見了她,也不過得到今日一句冷漠的,毫無感情的“別死在我跟前”。

她分明已經清楚地告訴了你,韓淇奧,別再癡心妄想。

尹義璠已經走到渾身僵硬的韓淇奧跟前。

“說完,你要拜托我什麽。”

想見她一面,想開誠布公地問她一句,你是否,永遠不會認我,為什麽。

可是事到如今,一切又像是不那麽重要了。韓淇奧後知後覺地擡手摸上心口,搖搖頭說:“算了。”

尹義璠并不知道韓淇奧臉上的難過是出于什麽。他以為這孩子是面皮薄,被說得有些難堪,不由趨近了耳邊,打趣道:“爬不上女人的床,爬男人的床也一樣,不是麽?”

水晶燈下,仿佛有細碎的光散在韓淇奧眼底,垂落的睫也是影影綽綽的,修長的骨骼包裹在樸素的T恤裏。他疑心韓淇奧是走了神,但這念頭很快就被抛之腦後,因為韓淇奧忽然伸手抱住了他。

“尹義璠。”韓淇奧的聲音低啞而冰涼地落在他肩頭、耳際。明明沒有語氣,卻偏偏讓他覺得誘惑。“你說我該爬哪個男人的床?”

尹義璠怔了一秒,擡手按住韓淇奧的後頸,品嘗前菜般細細吻下去,單膝抵近,頗用了幾分力道。瞧見韓淇奧面上露出半是痛楚的隐忍神色,才啞聲笑了:“你可真是……”

自作孽。

韓淇奧衣衫全落,尹義璠變本加厲将他翻轉過去,要他伸手抵住牆面。

韓淇奧被迫轉身,順勢回手按了壁上的開關,啪一聲,周遭陡然陷入漆黑,唯陽臺的落地窗隔着簾幔透出微光,輕柔而纏綿地照出他脊背的廓影。

肩臂隆起适度的肌肉線條,韓淇奧的模樣再漂亮,卻半分女氣都沒有,這大概也是尹義璠一眼留意到他的原因。尹義璠垂首吻了一下那令皮膚繃緊的蝴蝶骨,呼出的氣息讓他忍不住顫栗。

他一手抵住冰涼的牆壁,一手擋住自己的眼睛,不看,不說,只是咬着唇任憑施為。

尹義璠攔腰摟住韓淇奧,胸口貼着他後背,湊近耳邊。

“爬女人的床滋味恐怕寡淡得很吧?”

“閉嘴。”

聲線裏的顫抖太過明顯,尹義璠用力掰過他的臉,吻上那被咬破的唇,嘗到了腥甜。

黑暗中,他簇簇抖動的睫影卻依然清晰,尹義璠盯了一會兒,忽地嘆了口氣。

尹義璠惋惜道:“怎麽連說句軟話都不會?轉過來看着我。”

韓淇奧緩慢回過身,與尹義璠面對着面。他在轉身之際不可避免觸碰到對方的輪廓,忽然不明白男人到了這個地步依然隐忍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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