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場酒水的花樣本就多,這酒的确不算名貴,經理想開口敲一筆錢,卻被他當場揭穿,登時惱羞成怒,連聲叱罵,表示他被fire了,還要他立刻賠償損失。
薇薇安見事情鬧大,為保韓淇奧,只能跑去打斷約翰一場酒局,央他出面解決。
約翰是新藝城的藝人總監,原本不欲管這些閑事,等過去看了韓淇奧一眼,就改變了主意。
“天生的藝人,長了一張電影臉。”
約翰後來和她這樣形容。
那之後,韓淇奧便陰差陽錯進了新藝城,培訓後,先演戲,再發片,無奈他全然白紙,一部文藝片雖讓影評人說“識得演”,卻因票房撲街無人問津。
若論唱歌,又資質平平,算不得壞,卻也絕對稱不上是好。因此一路擱置下來,空有一身好皮囊,在圈中連個頭都沒有冒出來。
這一行,好皮囊太多了。
即便這樣掙紮在生活裏,韓淇奧也沒抱怨過任何事。
最難的時候,她曾見他連跑幾個場子的龍套,充當背景配角,只為了掙口飯吃。可一路大汗淋漓回來公司,卻還是那副不驚不動的模樣,同最初在旺角相識那夜,如出一轍。
這樣一個男孩,好端端地過着自己的日子,被卷進這樣一場災難裏,陸思維卻還說,他原就不該平淡地活着。
那該如何?像這樣被淩虐,被欺辱,被不當做人嗎?
薇薇安紅了眼眶,坐在少年從床邊,顫抖地握住他蒼白的指尖。
她不相信。
“他會沒事的吧?”
陸思維聞聲,嘆了口氣。
“沒事的。”他說,“請你放心。”
如果璠爺真心想他有事,也不會是這麽個傷痕累累的慘狀,卻又絲毫沒有傷及筋骨內裏。
韓淇奧再次轉醒時,已經再次入夜。
他的嗓子恢複了一點聲音,恍惚了許久,才認出守在床側的薇薇安。
動了動手肘,肌肉牽扯時仍是酸痛不已,身體的感覺卻好了很多,連帶着精神也逐漸清明起來。薇薇安被窸窣聲驚醒,驀地坐起身來,怔怔望着他。
“淇奧……你醒了?”
“嗯。”
“感覺怎麽樣?”
“還好。”他停了一停,聲音又嘶啞下去,薇薇安見狀,連忙幫他倒水。
一口溫水滾過喉嚨,聲音才又稍微恢複了正常。
“薇薇安。”
她隐隐覺得少年平靜之下的內裏,已經有什麽變了。
他不再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此刻望向她的眼神堅定又深邃。
“這次拍完徐導的片子,我想休息一陣子,可以嗎?”
“休息?休息到什麽時候?去做什麽?”
“我有我必須要完成的事情。”
“什麽事情?”
少年沉默。
薇薇安哽住呼吸,終于忍不住提高了音調:“你可以相信我的,淇奧,告訴我,什麽事情?”
“我要回家看看。”
“家?”
他從沒有提過家,或是家人。甚至資料上也只寫了父親亡故,她便一直以為,他是孤兒,所以才會連書都沒有念下去,獨自跑來香港。
但原來,他是有家的嗎?
出了什麽事,他才會離家至今?
他的親人是做什麽的,情況很困難嗎?
薇薇安想開口說什麽,卻在少年幽深的視線裏無從說起,末了只得說:“我去幫你問問約翰。”
韓淇奧恢複過來,花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
陸思維總是趁韓淇奧吃了藥睡下的時候過來,薇薇安起先不解,直到确認韓淇奧大略康複時,陸思維才說,他見了我,恐怕更難好起來。
陸思維本人不是問題,他背後的尹義璠才是問題。
臨走時,陸思維讓薇薇安帶話給韓淇奧。
這段時日不太平,不要到處露面。
薇薇安如實說了。
韓淇奧聽這話的時候,正離開将軍澳影視基地,聞言不過點了點頭,未置可否。
他沒坐公司的車,而是自己驅車開往加多利山。
那是香港豪宅林立之地,所居大佬,若論身份貴重,不下于石澳。
他驅車到豪宅區附近,便遠遠将車停了,下車步行靠近。
戒備森嚴的別墅院落。
簇簇的枯葉順着半開的落地窗飄進來,窗簾被吹起一個柔和飄逸的弧度,随後又歸于平靜。
少年悄無聲息從躍進二樓的落地窗,步入客廳,踩上柔軟的地毯。
客廳空無一人。似乎是略一遲疑,便走近一間房,緩緩推開一條門縫,随着視野越來越寬,他看到書房的椅子,也是空的。
緊接着他周身一僵,看到了自己胸口的紅點。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略帶愠怒的聲音。
“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
韓淇奧回過頭來,靜靜看着眼前的人。
男人沒有戴眼鏡,氣質素來斯文,此刻卻高高挑起了眉。他是鮮少見到段應麟這樣動氣的。
“要不是外頭看着的人認得你,及時告訴我,你以為你能輕輕松松進到這裏開我書房的門?韓淇奧,你腦子抽風麽?”
韓淇奧低垂視線,身上被瞄準的标志已經不見了。
“在箱根,你的人想要動手殺我。”少年輕描淡寫說出這一句,無視段應麟震驚的表情,又說道,“看來你不知道?”
段應麟放走韓淇奧當時,一衆部下全都不甚贊同,但他也絕想不到,會有哪個手下敢動了這樣的心思。
他思忖良久,便知道了是誰如此膽大包天,但心裏躊躇,便只是攥着拳不語。
“你不必為了給我找個臺階,就開罪心腹手下。”少年一眼看穿段應麟的猶疑,緩步走到書房的沙發上,慢條斯理坐下,“我今天敢來,就是賭你不願殺我。看來我賭贏了。”
段應麟蹙眉:“淇奧……你有事求我?”
相處多年,段應麟窺破他這點目的,是意料之中。
少年也不否認:“我是想求你幫一個忙。”
段應麟呵了一聲,一步步走近,俯身,雙手撐在沙發兩側扶手,與少年幾乎維持在一個呼吸可聞的距離。
少年幾不可見屏住呼吸,按捺下不快。
段應麟似笑非笑看他:“我何時把你教得這般臉皮厚?你想走就走,平白出現在我跟前,張口就提條件,我是欠了你的不成?”
“我欠你的,已經拿死過一次還你了。”
韓淇奧平靜地說:“你利用我定位到尹義璠,殺他不成,又把我推出來擋槍——你養我這麽大,我雖沒什麽出息,但你也算是物盡其用。”
這番話說得坦白又殘忍,将段應麟柔情之下的所有利益糾葛攤開來,戳破了那個“眷戀”的氣泡。
他是相信段應麟喜歡他的,或許是喜歡他的年輕,又或者是真的想和他一生一世——這個猜想說來荒唐,但有那麽一刻他是相信的。
只是他又比誰都清楚,段應麟和尹義璠是同一種人,在他們眼中,喜歡兩個字,比起權勢、功利,到底還是差了十萬八千裏。
喜歡,又是随時可以被犧牲掉的一部分。
尹義璠從不掩飾自己的淡薄和冷血,要殺要剮都堂而皇之,段應麟卻是個妥妥的僞君子,非要将一切都鍍上一層鮮亮的糖衣才罷休。
可他畢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我要回曾家,進族譜。”
韓淇奧一開口,段應麟整個人都僵硬了,不敢置信地退後半步,撤開了那旖旎的距離,像看瘋子一樣看着眼前的少年。
“你不想活了?”
韓淇奧微微一笑:“或許吧。”
停了停,他接着說道:“我不用你做任何別的事,只要選個光天化日、衆目睽睽的時候,把我堂而皇之帶到曾端陽面前,他自矜身份,反而不會做出害親族的事情來。他是要臉的。否則媽媽也不會為了自保,選擇大張旗鼓回歸曾家。她就是吃準了曾端陽道貌岸然,不敢落下一個兄妹阋牆的名聲。”
段應麟打量了他許久,探手撫上少年的側臉。
“你拿什麽回報我?”
男人的指腹帶了力道,揉捏過他頰側,經行于耳垂,又覆住了脖頸。少年猛地偏過臉,躲開他的觸碰,閉上眼,默了半晌,忽地悵然問:“你這麽做的時候,有想過我父親嗎?”
段應麟的手微微僵住,這遲疑也不過片刻,很快他就重新掰過少年的臉,俯身湊近了。
鼻息散在少年面上,溫熱又令人不安,他在極近的距離,直視段應麟的一雙眼,狹長、研判,充滿莫測。
“我有。”他說,“你如果再早幾年出生,就會知道我和你父親是什麽樣的。那個年代,沒有一起挨過打受過窮,沒一起死裏逃生,就不算是過命的交情。所以你知道我為什麽一直裝成一個君子知禮的好叔叔,等到你十六歲生日那天才和你坦白?就因為在那之前,我已經無數次掙紮過,克制着吻你,把你帶上床的沖動,無數次借故避開你,對你冷淡,才能夠避免自己成為一個不義的禽獸。”
六、
“這樣說來,反倒是我要感謝段叔叔了?”
韓淇奧神色漠然,這番話在他聽來,簡直和放屁一樣。
少年唇色瑰麗,一開一合間情致旖旎,段應麟一時心馳神漾,待要吻下去,就被對方輕巧避過。
遲疑間,鬓發交錯過頰側,少年呼吸散在他耳際,輕聲說:“訂金不是這樣付的。等我見到曾端陽,我們再聊其他。”
即使段應麟知道,這孩子明明就是要空手套白狼,讓他平白趟這趟渾水,卻還是克制不住心頭一動,仿佛回到幾年前少年尚在膝下時的親昵無間。
“這次就放過你。”段應麟撤身時,手指摸過少年手背,直至指尖分開。
韓淇奧大模大樣走出段家,驅車離開加多利山,心中的算盤打得噼啪作響。
他唯一沒料到的,就是尹義璠竟還在一直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那夜他摻和新藝城在旺角的酒局,只為聽些關乎年末商會的消息。
新藝城背後支系複雜,高雄其人原是九龍坐館的龍頭,千禧年後,這些舊的規矩漸漸被整治,明面上洗白了生意和公司,暗地裏卻是依附于盤根錯節的地頭世家。于是尹家老三尹從瑢也以新藝城股東身份四處招搖。尹從瑢是尹家庶子,兄長家主都不甚待見,因為知道他是個天生的大嘴巴。
尹從瑢根本沒留意韓淇奧,只和約翰等人吹水,內容無非跑馬牌九女人,并沒有任何有效信息。
這是純粹的歡場罷了。
韓淇奧待的不耐,剛要離開,竟就被尹義璠抓回石澳。
他沒有死在他手裏。
他以為那天就是結束。
可這男人竟自食其言,仍不肯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