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回到石澳的隔天,韓淇奧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的手機找不到了。
他披衣走到院落裏,整個尹宅靜得出奇,沿着石徑一路走到車庫,才瞧見陸思維剛剛停好車。
“淇奧,早。”
陸思維顯然并不驚訝少年出現在這裏。
韓淇奧颔首:“早。”恍惚中,總覺得曾見過陸思維很多次似的,記憶卻已經朦胧了。
陸思維看出他的疑惑,解釋道:“你病過兩次,因為情況特殊不能去醫院,都是我來幫你醫治的。”
韓淇奧驀地耳尖一燙。
在深水埗瘋狂至極的一夜還歷歷在目。他已經記不清男人如何溫柔又如何暴虐,直至最後一點清醒都失卻,才被放過。原來那一身難以啓齒的傷,眼前這個醫生竟是見過的。
少年的局促被看在眼裏,陸思維不欲他尴尬,準備告辭。
韓淇奧說道:“能借我一下車嗎?我會讓別人幫你開回來,很快。”
從前他偶爾也會借用尹宅的車,這次卻連車鑰匙都不見了,他急于回去等段應麟的消息,就只能求助于陸思維。
這并不是一個特別過分的請求。可陸思維卻怔了一怔。
“對不起,恐怕不行。”
“沒關系。”韓淇奧本能地感覺到哪裏不對,接着問道,“那可以借我一下手機嗎?”
“恐怕……不行。”陸思維為難地看着他。
少年心裏打了個突,轉身往出走,身後人卻匆匆跟了幾步,抓住他的手臂。
“不用試了。”陸思維說,“你沒辦法離開這裏的。”
韓淇奧聞言,低垂了眼眸,半晌沒有言聲。
他竟然被控制在石澳尹宅裏了。
出乎陸思維的意料,少年不驚不動點點頭,竟是回去睡覺了。他在住宅別墅門前等了好一會兒,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這個韓淇奧到底怎麽想的?
尹義璠回來已是深夜。
韓淇奧躺在非常寬闊的床榻上,朦朦胧胧聽見有人進來。
闊大的紫檀木床一側傳來輕微的窸窣聲,他知道是男人坐下來了。
他想睜眼,但是睡意尚濃,只得帶着鼻音啞聲道:“幾點了?”說着翻了個身,不妨硌到了男人伸過來的手。
裹挾着寒氣的吻落在他頸間,随後,腰間攬住的手迅速抽離,熟悉的氣息漸漸遠了。
睡意漸消,韓淇奧坐起身,手撐在身側,只是出神。
主卧這張床并不柔軟,因為主人偏愛硬鋪的惡趣味,導致這精工細琢的一張大床,即便上采用了中西合璧的構架,但床褥卻采用絲綢。蠶絲質地冬暖夏涼,但的确蓬松不足,他從來無法适應。
腳步聲響起,他擡頭,尹義璠□□上身,朝他走過來。
還帶着涼意的唇印上韓淇奧眉心,男人的口氣帶着絲疲倦:“吵醒你了?”
韓淇奧安靜地回眸注視對方,撞上尹義璠深邃的眼神。
“我想出門。”
尹義璠握着他後頸的手微微一頓。那些刻意回避的,生死、疼痛、割舍,終于還是要被不留餘地揭開來,攤到他和他面前。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少年低聲說,“你若要我當禁脔,一開始就不該給餘地。你給了餘地,利用我的死做文章,就不該任我活着回來。既然你肯容我活着,又承諾放我走,更不該吃回頭草。”
尹義璠站在他身前,沒有言聲。
他知道少年說的不錯。他向來執棋落地無悔,唯在韓淇奧三個字面前,一次次推翻前面的決定,莫說是少年覺得他荒唐,連他自己也覺得荒唐。
“你身份貴重,即便不是我,就是世家名媛公子,得你垂青也該感恩戴德。”韓淇奧淡淡說,“我知道,你沒有哪樣不好,做情人也是一等一的。可是尹先生,你就是不該在我身上耗這麽多時間。”
“你可能想要一條好狗,我卻是養不熟的,什麽時候咬了你也說不準。”
少年輕描淡寫,自認為狗,也沒眨眨眼。
經過生死後,他仿佛對這些都不在意了。命都不值錢的世上,尊嚴又算什麽。
尹義璠靜了良久。
韓淇奧擡頭,在那雙眼中看不到任何信息,男人向來能将心意隐藏極深,他知道,所以不做徒勞之功。
“如果我讓你做人呢?”
少年皺了一下眉。
“什麽意思?”
“淇奧。”
男人擡手,将他半身攬入臂懷,不叫他看見自己的神情。
“我很喜歡你。”停了一停,尹義璠呢喃道,“很喜歡。”
“你的喜歡我恐怕受不起。”
韓淇奧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你喜歡我,就威脅我和你上床。你喜歡我,就拿槍對着我心口還當成情趣。”少年淡聲說道,“你喜歡我,就讓趙成安追車逼得我落海。你喜歡我,就肆意對待我,仿佛我不是人是個物件。”
“尹先生的喜歡真實別致,我倒是想看看,尹先生要是讨厭我,我是不是早絞成一灘肉泥,下海喂魚了?”
少年半張臉被他臂彎攬在懷中,呼吸便毫無阻隔散在腹上,激得尹義璠繃緊了肌肉。
心明明因他冷靜陳述而沉下去,身體卻不由自主起了變化。
“在你們這些人眼裏,別人的命都不是命。”
“曾端陽只因為疑心病犯了,擔心妹妹篡權,就把好好一個家搞到家破人亡。你只是為了萬無一失,就要看着我去死。你們這些人得了疑心病,代價都是別人付。”
“所以啊。你喜歡我,我真是謝謝你。”
韓淇奧說到這,稍稍撤開距離,頗為揶揄地擡頭望他。
“你看——就算我掏心掏肺說這些話,尹先生腦子裏想的還是怎麽睡我。”
尹義璠閉了一下眼睛,克制再三,才松開撫摸他側臉的手。
“我們改天再聊。”
尹義璠不欲在口頭上糾纏下去。
韓淇奧的話說得讨巧,将自己放在極致被動和委屈的位置,聽得人揪心。
而韓淇奧之所以這麽說,是明知道他會因此動搖,未見得多麽真心實意。
這是話術,他不必在談話陷入僵局的時候咬餌——否則他也無法估量,自己會做出怎樣的讓步。
在談判這件事上,尹義璠從來冷靜到殘忍。
男人返身要走,下一刻,少年卻自身後勾住他脖子,沒頭沒尾在頸側咬了一口。
感受到對方一瞬間的僵硬,韓淇奧低聲道:“喜歡嗎?”
答案顯而易見。
下一刻,少年被按倒在榻上,不妨後腦撞出咚一聲,但很快就被男人的掌心護住。
“疼不疼?”
“你給過我更疼的。”
韓淇奧仰面,輕描淡寫間,望進他眼底。
算了。
男人心尖驀地一軟,像是糊了層紙,韓淇奧只要肯伸伸指頭,一戳就破了。
他想,去他媽的話術,圈套,管他媽是不是咬餌……都算了,他已經那麽狠心地待過他,就算給他蒙騙幾回又有何妨。
他垂首吻在少年鼻尖,耳垂,眼底是克制再三仍流露出的一點溫柔。
“不會再讓你疼了。”
他說着凝視少年的漆黑的眸子,那雙眼瞳裏是無盡孤寂,如果他願意,他就可以一腳踏進這座叫韓淇奧的寂寞城池裏,添磚加瓦,留下亘久的印記。
所以——“試着喜歡我,好不好?”
韓淇奧有一霎怔忡,他聽到來自髒腑深處的,某個角落分崩離析的聲響。
像是難過,又像是松了一口氣。
我喜歡你的。
可是你從來不知道。
多好。
少年沉默,揚起下颌,吻上男人唇角。
很快,他身上僅着的衣物被男人褪下,脊背觸及到微涼的床面,和刺繡的紋絡細細摩擦。
少年的順從是一把火,将尹義璠最後一絲克制也燃燒殆盡。
一夜缱绻。
韓淇奧醒來時,天已經大亮,尹義璠并不在身側。
他沖過澡,換了衣服,在別墅中一路尋過去,才瞧見男人正在書房裏開視頻會議。
韓淇奧立在門邊,隐隐聽到聲響,另一頭像是孔承籌的聲音。說的都是商會的事情。
大意是沈代山老爺子比較滿意曾端陽接班,這次商會票選曾尹兩家旗鼓相當,段應麟知道自己是個外人,初來乍到不好樹敵,就沒有戰隊。
“沈老爺子屬意曾家,是因為曾平陽,可不是她那個辣手哥哥。可惜沈老爺子不知道,他看着長大的寶貝丫頭,現在在曾家過得如履薄冰。”
尹義璠漫不經心道。
孔承籌笑起來,又有線上其他人開始說話,都是關于生意、出口,海路的事情了。
韓淇奧悄無聲息退開,回身就和趙成安打了個照面,差點發出聲音來。
趙成安冷冷觑着他,擡手比了個“噓”,示意道:“跟我來。”
韓淇奧幾步跟出去,趙成安一直走到庭院中,确定尹義璠聽不到了,才警惕地回身看他。
“你想偷聽什麽?”
“趙先生,你多慮了。”韓淇奧兩手一攤,“我所有的通訊設備都被收走,就算聽了也是白聽,這次只是路過好奇而已。”
趙成安看了他半晌,支支吾吾想說什麽,韓淇奧等不到他開口,告辭要進去,又被攔住了。
“喂!”
少年莫名其妙回頭看他。
“對不住。”趙成安摸着腦袋,也不和他對視,梗着一口氣,說完又瞟了他一眼。
“什麽?”
“我說對不住!”
“對不住什麽?”
“我沒想你死的。”這五大三粗的青年低下頭,聲音輕得和蚊子一樣,“璠爺也沒有授意我去追你。我當時就覺得不能就這麽讓你跑了,然後……我一直叮囑他們別射中你要害,我頂多想開槍往你手臂上打,沒想過後來變成那樣。”
“哦。”韓淇奧皺了一下眉。
“我是看不慣你。”趙成安說,“但是一個屋檐底下久了,總不至于說殺你就殺你。”
韓淇奧擡手,那是一個有點不耐的、表示“夠了”的手勢。
少年一臉莫名地反問:“你沒想殺我,那又怎麽樣呢?”
趙成安一時語塞。
“你沒什麽對不起。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韓淇奧說,“你什麽也沒做錯。是我不該活。”
他返身往裏走。
尹義璠已經開完視頻會議,站在客廳裏朝他看過來。他視若無物,和男人擦肩而過。
“淇奧。”尹義璠在身後叫住他。
他腳步頓了一頓,又繼續往裏走。
“你是不是恨我?”
“你為什麽不明白?尹先生。”韓淇奧淡淡說,“愛和恨都太奢侈了。我本來就一無所有,多了那些東西,也不會錦上添花,而是會為它所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