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自那天起,尹義璠像是刻意拉開距離。
韓淇奧也不再戴一張恭順的面具,幹脆恢複本我。
他大大方方游走在宅邸間,找出路,找時機,找可以逃走的可能。
尹宅的守門人無數次受到挑戰,趙成安氣急敗壞告到尹義璠跟前,男人只是輕描淡寫撣落煙灰。
“讓他鬧去。”
曲斌在旁靜嘆氣,用眼神示意趙成安息事寧人。
韓淇奧後來還是踩到了尹義璠的線,他不單将一個手下放倒,還将一把西格紹爾據為己有。
男人終于找上這處冷宮時,他正窩在別墅的書房裏。
深冬一場夜雨令周遭冷寂,這座宅邸也是。
落地窗外是梧桐樹,連綴着院中一株紫薇,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他坐在暖融融的地毯上,翻看一本書。
書裏的女主愛了半生,至死不悔,男主到墓前才意識到,自己原是愛着她的,最終認她為亡妻,立誓此生不會再娶。
尹義璠緩步進來,昏黃一盞地燈下,少年正垂眸凝眉。
不知怎地,他原是對旁人的悲喜沒什麽在意,這會兒卻總想伸手将他的苦惱抹平。
“在看什麽?”
韓淇奧仰起臉來,曲起的膝蓋微微一僵,随即将書擱下來。
“沒什麽,一個故事。”他說,“你這裏太悶了。”
尹義璠近前,單膝跪在他身前。
韓淇奧背靠着一處冰涼的牆壁,男人的影子便将他整個籠罩,視線陡然暗下來,他喉嚨忽地有些發緊。
約莫七八天,他沒有和他這樣近過。
“這本書。”男人拿過他手裏的書,翻了翻,“這本書是有續作的。”
韓淇奧揚起眉:“續作?”
“時間線是四十年後。男人照常娶妻生子,有了一個漂亮的兒子。續作就是講他兒子的故事。”
那發誓此生不再婚娶的場景,猶如一個笑話。
韓淇奧張了張口,不知如何反應。
“作者為什麽要這麽幹?”
尹義璠垂眸看他,目光千絲萬縷牽在少年一舉一動,有點忘了來意——他原本是來興師問罪,略施懲罰的,為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在他尹宅作威作福,鬧得上下雞犬不寧。
然,卻忽地心猿意馬。
“因為作者也反悔了。”尹義璠喉頭滾動,把書随手撇開,傾身吻在他眉骨,“覺得為了一個死人終生不娶,有些虧。”
男人像株罂粟。
少年被輕若無物的吻撩撥得微微一顫,非本意地回想起曾經的床笫缱绻。
色可惑人,嘗過□□後,意志便尤為單薄。
那是年末最後一場雨,澆濕了他幹枯的一層殼子,推開男人的手就變得柔軟起來。
“我以為我們還在冷戰。”
他将冷血和盤托出後,男人足有七八天沒有正眼瞧他,是真的。
他在尹義璠的地盤上動手動腳,惹得他終于來見他,也是故意的。
不然還有什麽能打破這場僵局,給他一絲逃離之機?
他的自由和命都捏在這男人手裏,該低頭的時候,得低頭。
韓淇奧是識時務的。
尹義璠聽了“冷戰”倆字,倍感陌生,這是情人間才有的花槍,他和他之間算不上。
可韓淇奧這麽說出口,仿佛是承認了彼此有煙火氣的關系,聽得他心中一軟,也願意自欺欺人,當做是戀人拌嘴。
他伸手扯開少年的腰帶,卻摸到硬邦邦的一把西格紹爾。
原來贓物在這裏。
熟練摸出來,反手丢在遠處。
随着少年一聲輕若無物的呼痛,他咬住淡紅的耳垂。
“沒收了。”尹義璠道,“看我怎麽罰你。”
未等到懲罰,尹義璠電話響起。
“我離開一下。”他說。
韓淇奧跟了兩步:“出什麽事了?”
他知道韓淇奧最近總是想法設法偷聽港城的動蕩,卻吩咐所有人不許走漏風聲。
尹義璠背對着少年,沒有回身,淡淡說:“沒什麽。”就推門出去。
少年握着他皺巴巴的領帶,沒有再動。
尹義璠走出門去,曲斌在走廊拐角處等他,面上有焦急。
“璠爺。”曲斌說,“沈代山出事了。”
半個小時前。
沈代山家宴,沒經大張旗鼓,只邀了近人。
這其中包括曾端陽、曾平陽。
這也應了一些傳言,沈代山果然是屬意曾家來接手商會龍頭之位的。
曾平陽自幼在沈代山膝下長大,這一輩男丁頗多,女眷一個個都是千金大小姐,只知縱情享樂,唯有曾平陽特立獨行,打小就巾帼不讓須眉,引人注目。
沈代山于是最中意她,幼時是親手教授她三槍訓練的。
可惜後來曾平陽離開港島,嫁去了澳門,沈代山還為此神傷了好一陣子。
曾平陽今日穿一襲大紅禮裙,伴在沈代山右手邊,手上捏着一個精致的手包,正側耳聽着沈老爺子說什麽。
曾端陽在遠處看着這倆人如此親昵,微微陰沉了臉色。
他本就忌諱自家五妹,為了立威,更是不惜痛下殺手,把曾平陽逼回眼皮底下來。
可曾平陽如今真的在他控制下,他不必怕五妹從港島扶持人脈回頭逼宮,反倒又生出別的擔心來。
比如現在,曾平陽接近每一個人,他都要在心中盤桓再三。
他不信,曾平陽對自己做的事情半點不知道。可是這麽多年,曾平陽居然裝得像是沒事人一樣,他幾乎都要信了她是什麽都不知道。可是怎麽可能?
曾家人,心裏全是萬丈溝壑,哪會分不清敵我?
曾端陽提着口氣,和人有一句沒一句交談,他舉杯飲盡最後一點酒,下意識垂眸往曾平陽那一看,忽然整個人像是凍住了,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曾平陽正拉開手包拿出什麽東西。
那東西,曾端陽再熟悉不過。
是□□!
曾端陽在一瞬的愕然中,猛地省過來對方是要幹什麽,脫口就要喊人,但已經晚了!
——砰!
滴答。
滴答。
昏暗的地室,棚頂有水落下來。
粗糙牆壁上,女人被鐵鏈铐住,雙臂反擰在身後,動彈不得。
她身上仍是一襲大紅禮裙,此刻卻有些殘破,不經意展露出雪白的皮膚。可礙于曾五小姐的名聲,倒是沒人敢輕辱。
曾平陽的雙臂早已經脫臼,連痛都已經感覺不到。
一片黑暗中,零碎的片段一幀一幀掠過眼前。
恍惚好像是年少時候。第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戀發生時,她還是個小毛丫頭。
碧綠的湖面上,她站在岸邊看着小船上的孔家幺叔,不停的叫:“幺叔!幺叔!小五回來了!”
幺叔慢慢睜開眼睛,青衫素褲,朝她緩緩綻開一個笑臉,溫柔地像是她眷戀已久的故鄉。
畫面朦朦胧胧又變了。
她作為重要貴賓參加一個商演,坐在首席,到底是年輕,挨不住規規矩矩地坐着,一路摸到了後臺一間專用的休息室。少年西裝俊挺,正站在鏡子前整理領結,聞聲回頭。
他訝然擡眉。
“你是?”
她剎那便恍惚了前世今生。
曾平陽本就不留意明星,任是怎樣的天王,還不是要恭恭敬敬喚她曾五小姐?可那天她偏偏紅了臉,嗫嚅着問他:“你是誰?”
那時韓君莫已經是名震東南亞的巨星,聽她如此問,竟也不覺得奇怪。他微微一笑,客氣又禮貌。
“我是韓君莫。”
從此,山水奔赴,無怨無悔。
她不顧家中反對,跡逐他每一場演出,末了連他都受不住這般窮追猛打,央求他,曾五小姐,請你放手吧。
彼時她站在落地窗前,身後是燈火霓虹,映照出她的靜默。
她驀地哽住了喉嚨。
那是他下榻之處,她總有法子能破門而入,先等在這裏,吓他一跳,樂此不疲。
她以為他也是享受這般你追我躲的趣味,卻原來他只是不耐。
“我不信你對我半點也不動心。”
她撞破南牆,也不曾回頭。
直到她筋疲力盡地在他面前放聲大哭,韓君莫,我放手了,你贏了。
她離開澳門那日,他卻來碼頭攔她,跪地求婚。
她問你為什麽來?
他只問,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後來她才知,他是擔着沒命的風險,才請求她留下。
曾家幾人歡喜幾人憂,曾端陽終于自認坐穩家主之位,可曾老爺子臨終前卻将家主信物交到曾平陽手裏,仍念念不忘要她回來。
她向兄長百般承諾,絕不會再回香港,還宣稱斷絕與曾家的關系,曾端陽才許她留下父親的遺物。
可原來,她只是輕信了他。
才累得家破人亡,親子在面前,而不敢相認。
她錯了,錯得離譜。
自以為放下權利的屠刀,就能避世遠走,卻原來,只讓對方更加肆無忌憚,任憑捏扁搓圓。
而她現在能夠相信的,只有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