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石澳尹宅。
夜雨停了。
曲斌撐着一把黑色,将尹義璠罩在傘下,舉步走出院落。
趙成安的車已靜候多時。
“情況如何?”曲斌問道。
“曾五小姐沒下得去手,只打到沈代山的肩頭。但老爺子大約是太過震驚,一口氣沒上來,中風了,現在在搶救,估摸着是……兇多吉少。”
曲斌替尹義璠拉開車門,待人坐進去,才小心收傘,遞給旁人,坐到身側。
“沈孝昀呢?”
趙成安答:“沈孝昀?沈家現在哪還輪得到他做主?他雖是個嫡子,在叔叔眼裏也只是坨扶不上牆的爛泥,現在沈家二叔已經掌控全局,先一步将曾平陽扣下。曾端陽倒是溜得快,挨了一槍又逃了。這回呢,外人都知道曾沈兩家內讧,曾家再想立足服衆,恐怕困難喽!”
曲斌遲疑片刻,請示尹義璠。
“璠爺,那我們這趟去,是……”
“你以為曾平陽為什麽要同我做下這樁交易?”
曲斌微微一愕:“這——您早就知情?”
尹義璠淡淡道:“曾端陽自知得沈代山欽點,以為已經穩坐了龍頭之位,再不用顧忌臉面,就想下手将曾平陽和曾淇曜都處理掉。曾平陽是沒辦法了,才求到我頭上。女人的心思可靈着呢,她說願意替我清了曾家,賭我可以保她和兒子不死。”
“她親手将曾家基業毀了,這也太過……”
曲斌瞠目結舌,轉念又想,太過什麽呢?狠心?荒唐?
可這哪比得上她經受的一切?
曾家上一輩去後,她家破人亡,皆因曾端陽而起。恐怕她早已恨透了這個姓氏,恨透了這個家族,恨透了兄長。
她愛得轟轟烈烈,全港皆知,怕是将畢生深情都用盡了,到頭來落到這步田地,若是不恨,也的确可笑了些。
車行途中,雨滴落在車頂,有微微聲響 。
“此去,我是為了保曾平陽。”他說,“她賭我願意保她,不是因為知道我觊觎龍頭之位。”
接下來的話,他沒有說,可曲斌卻清楚。
是因為曾平陽,賭韓淇奧在尹義璠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即便曾平陽再如何以此事為恥,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二人間的糾葛,遠不止交易或是一時興起那麽簡單。否則兜兜轉轉,為何他堂堂尹家璠爺,對這麽一個毛頭小子,竟是放不開手去?
曾平陽這一次怕是賭對了。
曲斌心想。
車子駛出坡道,漸漸消失在視線裏。
少年立在二層閣樓,隔着落地窗,能瞧見那環繞的公路。
公路外側,遠處一片海靜悄悄地,仿佛要将人溺斃。
有傭人敲了敲門,問道:“韓先生,你要用晚餐嗎?”
韓淇奧回眸,仍是安淡模樣,微微一笑。
“不必了。”他說,“我出去走走。”
傭人顯然有些訝然。少年說的是“出去”走走。
可這尹宅上下,早就被仔細提點過,這個少年,是不可以出去半步的。
韓淇奧與她擦肩而過,徑自下樓去。
整個宅邸靜得讓人發慌,他站在正堂門口,望見門外的雨,向往出邁步,石徑那頭有人走過來。
地等昏黃,映得青年容色溫軟。
是陸思維。
是什麽令尹宅幾個重要人物齊齊出動,只留下一個陸思維來看着他?
“淇奧。”陸思維一身淡色西裝,執傘站在雨中,眼神微涼。
“外面在下雨,最好還是不要出這個門比較好。”停了一停,他溫聲道,“你覺得呢?”
少年搖了搖頭,心頭湧起一股恐慌來。
不對。一定有什麽事發生了。
但是……會是什麽事?
讓尹義璠在情熱時冷靜下來,果斷選擇離開?又讓他受困在這座牢籠裏,半步也不能出去?
和他有關嗎?
少年在陸思維注視下,緩步退回門內。
陸思維松了口氣,轉身欲走,卻被喊住。
“陸先生。”少年放輕了聲音,“陪我坐坐吧。”
陸思維略帶詫異地回眸,少年眉眼低垂,隔着雨幕,唯見他身後醺黃燈光,映照出一個單薄輪廓。除此之外,什麽也看不清楚。
正因為看不清,陸思維無法判斷少年這句話的含義。
腦子裏甚至湧起某些不太好的畫面來。
直到韓淇奧說:“我手腕好像脫臼了。”
陸思維松了口氣,突然為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猜想感到赧然。
比起璠爺歷任情人,眼前的孩子算是純的如一張白紙,他竟也會想歪,真是罪過。
近前,少年朝他攤開手,他便瞧見那素白腕上,赫然是一道捆綁過的印子。
少年的左手不大自然,恐怕就是捆綁中不甚脫位的。
一切了然于心,他沒那麽不識趣地開口問起是什麽造成——還能是什麽?
這段痕跡不輕不重,印子帶了十足情致,肯定不是真心要将人控制住,除了某些特別的情趣,不做他想。
陸思維收了傘,有些小心地踩進去,說道:“你坐一坐,我去拿藥箱,回來幫你複位。”
不多時,他便拿了繃帶回來。
少年的腕很細,握在手裏,仿佛一用力就能擰斷。
這念頭也只敢在陸思維腦子裏走一個過場,韓淇奧此人,尹義璠自己能傷,若是旁人傷了,後果還真的很難說。
咔嚓幾聲,關節複位。
他固定好了,細細纏上繃帶,不經意擡眼,見韓淇奧正在看着自己,竟是耳後一熱,手上頓住,片刻才問:“我臉上有東西嗎?”
韓淇奧搖搖頭。
“只是好奇。”少年淡淡道,“陸先生一表人才,不循正道,為什麽要給尹家做事?”
陸思維一笑,搖了搖頭。
“你是不知道,我的命是尹家救的。”
他在繃帶上打了個結,拿剪刀剪了,才擡頭朝他一笑:“這故事說起來就長了,你要聽嗎?”
韓淇奧點點頭,倒是真有點好奇。
在他心裏,這幾個縱橫黑白兩道的世家,是做不出什麽人事的。但陸思維說起尹家,竟然帶着感激之色。
陸思維偏頭回憶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
“那時候我才七八歲,我也不知道我爸媽是誰,總之有記憶的時候,就在深水埗訓街。和那些流浪漢沒什麽兩樣,饑一頓飽一頓的。後來呢,有年長的告訴我,可以撿紙皮賺錢,我就學着他們,拎一個蛇皮袋,每天趁沿街的店鋪關門了,由深水埗走到油尖旺,再走回來。運氣好的時候,能撿滿一袋子,就賣給回收處。”
陸思維說到這,自嘲一笑:“你雖住在深水埗那種地方,但與我們這些天生的窮人到底還是不同,你可能沒過過這種日子。”
韓淇奧無法否認。他生來便是韓君莫和曾平陽的長子,頗算是銜着金湯匙出世。離家前,從未想過吃一口飯是那麽難的事情。
陸思維接着道:“你不知道,撿紙皮也有個壞處,就是會有人來搶。訓街的人多如牛毛,露天席地的人,搶一個孩子是半點愧疚都沒有的。我就被搶過好幾次。後來有一次,我被打得半死,扔到大街正中。”
青年不由自主嘆了口氣。
“那時候入了夜,人來車往,卻都繞着我走。有人要打電話報警,又被攔下了,怕惹麻煩。那種地方嘛,每天都有訓街的人臭氣熏天死在路邊,等巡邏的差佬經過,擡走便算。我當時覺得,可能我也會被那麽當做死人擡走了。”
“後來前頭又有一輛特別漂亮幹淨的車開過來,經過我,竟然停下來,然後有人下來,查看我的傷口。我腦袋上流的血糊住了眼睛,看不清那人是誰,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曲斌曲先生,是璠爺讓他下車來看看我死沒死,沒死的話就帶回去救一救。後來我就一直留在尹家,他們設了一個飛翼基金,供養了許多無家可歸的野孩子,大了呢,願意留下做事,就留下,不願意的,就照常進社會工作,當個普通人。”
韓淇奧微微訝然。
陸思維顯然看出他的疑惑,也笑了一聲。
“我後來一直奇怪,他當時為什麽要讓曲斌停車呢?有一天我就真問他了,那時候我十六七歲,璠爺也比我大不了幾歲。他也不說漂亮話,說,像我們這種沒命活下去的野孩子,最好收買人心,你救他一回,相當于入手他整個人生,到時候差遣起來,比那些半道入股的放心些。”
陸思維無奈地搖搖頭:“你看,他們尹家人,連做慈善都是先想着回報率如何,不肯吃一點虧。”
“所以我從那時候就知道,想在璠爺身上占一點便宜,是難如登天。他給你一分,是為了讨回來十分,絕不心慈手軟。”陸思維說着,攤攤手,“你看,我這不就成了為尹家賣命的嗎?”
尹義璠給一分,是為了讨回來十分。
那他呢?
韓淇奧若有所思,尹義璠從他身上讨回來的足夠嗎?
恐怕不夠。
這麽一想,他居然有點相信尹義璠那句非常荒唐的“我很喜歡你”了。
陸思維站起身道:“時候不早了,小心手,起碼要固定兩天,這期間洗澡最好不要拆開,萬一慣性脫位,以後就麻煩了。”
韓淇奧說:“謝謝。”見他要走,又追了兩步,問道:“我有件事想問。”
陸思維剛拿起傘,聞言莫名有些緊張。
“什麽事?”
“尹先生今晚出門,是為了什麽事?”
陸思維舉起傘的手微微一頓,望着韓淇奧,才要開口說沒什麽,又被少年打斷了。
“我知道一定與我有關。”他篤定地道,“否則,我實在想不出他為什麽要把我關在家裏。”
陸思維臉上的表情,已經暴露出一個事實:韓淇奧說中了。